━━━━━━━━━━━━━━━━━━━━━━━━━━━━━━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少男少女 花溪镇的前身是荒地镇。   从荒地到花溪的转变,源于在二十多年前,在离花溪镇不远的盐碱地里发现了大储量的油田。几乎是一瞬间,原本跟国内千千万万其他乡下小镇一样偏僻闭塞的荒地,涌进来大量的油田职工,公路铁路铺进了大山里,人口越来越多,荒地镇也越来越繁华,横穿镇里的水道溪流,被重新改造之后,种上了供观赏的树和花草,后来此地所在的地区建市,县镇重新划分,荒地镇就此改名花溪镇了。   几十年的开采,花溪镇赖以发展的地下资源将已殆尽,但油田几十年的建设,却给当地留下了发达的铁路和公路交通,还有规划整齐的城市自来水和地下水排水系统,相对临近农村的小镇来说,此地更适宜居住,有城市的现代化卫生设施,却没有城市的喧哗和浮躁;有农村的不受污染的空气和安静,却没有一般农村的落后和凌乱。   这个塞外桃源一般的乡下小镇,二十几年来变得日益富裕,唯一不变的是它的镇长姓了两代常了,从老革命常继坤手里传给亲侄子常晟尧,常家,可算是是花溪镇的土皇帝。   常晟尧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常欣,常欢,常怡。   三姐妹都很美,不过据镇子里的乡亲讲,最美的是那个怪兮兮的老二。   常欢在书摊门口足足呆了十多分钟,姿势也换了好几种了,仍然捧着一本漫画书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书摊开在学校门口,里面都是一些漫画和少年少女读物,赚的是学生钱,可很多放学要租书的初中生看见一身黑衣的常欢站在门口,都有点打怵,尤其是几个女孩子,转身就进了另外一家书店,似乎怕极了常欢一般。   可把租书大哥愁坏了。   他正在着急,远远看见街上走过来一个白色的窈窕身影,这个救星真是意外之喜,卖书大哥脑子快,脚也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常欢旁边,没看常欢,只放开喉咙对着街上喊道:“白雪萍,你放学了?”   常欢果然应声抬起头来,黑魆魆的黑眼睛在街上扫了一下,看见经过的白雪萍,啪地把看得正入迷的书掷下,匆匆丢下一句:“这本书我租了,等会儿过来拿。”说完,长腿一溜快跑,追上没来得及逃开的白雪萍。   两个女孩面对面站着,形成的反差如同白天与黑夜。常欢高瘦,染得金黄的长发上戴满了五颜六色的发夹,像个孔雀尾巴,脸上掏了煤窑一般的浓妆,黑眼皮黑嘴唇,彻底遮盖了她原本的容貌,身上黑色的紧身衣裤,让发育良好的胸部臀部□,脚上更蹬了一双足有七寸高的厚底皮靴,十足不良少女打扮,看了就让人想躲得她远远地。对面的白雪萍身上则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漆黑过腰的长发随便披拂在肩后,清汤挂面的脸容貌并不出众,却有一股宁静温柔的气质,是那种看她一眼,就让人心生好感的女孩子。   “喂,姓白的,你的书包呢?”常欢的声音很好听,不过就是口气极差,满是挑衅。   白雪萍不敢招惹常欢,想绕过去,远远躲开她,听了常欢的问话,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惊讶道:“你——你又把我书包偷了?”   “我姓常的从来不偷东西。老子要你的破书包有什么意思?”常欢比白雪萍足足高出一头多,加上厚底皮靴,让白雪萍只及她肩窝,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白雪萍,看其脸色越变越白,嘴角咧出一抹冷笑。   “那——那你为什么特意提我的书包……”白雪萍不敢看常欢,低着头,手却慢慢抚弄胸前佩戴的一串粉色水晶吊坠。   常欢顺着白雪萍的手看过去,漆黑的眼睛登时喷了火一样,一眼认出这粉色的水晶吊坠,是法国莱俪出品的一款蝴蝶坠饰,远望像个展翼的天使,精美极了。她父亲常晟尧从香港回来,所带回的东西里,就有这个吊饰,她不敢奢望父亲特意带给自己的,想不到也不是给大姐和小怡的,竟然特意给白雪萍了。   她伸出手去,几乎是无意识地想把那个吊饰从白雪萍脖子上摘下来。手还没碰到白雪萍,白雪萍却身子一拧,跌倒在街上,在地上停了有半分钟,她才站起来,白色裙子的后摆已沾满了灰尘。   旁边有看到这一幕的镇民唏嘘了几声。临街住着的陈家婆婆坐在大门洞里,看见了,伸出手对着常欢指指点点,自然是看不惯她“欺负”老实人。   常欢瞪着白雪萍,暗骂无耻,对白雪萍怒道:“你跟你妈一样,都喜欢演戏!小心哪天演过头了,害了你们自己!”   白雪萍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温柔的五官上摆满了无辜,似乎不懂常欢说什么,只有嘴角的一抹笑容,暗示她实在太了解常欢了,了解到不需要费心思,就能轻而易举玩弄她于掌上的地步。   毕竟,她白雪萍也是常晟尧的女儿!   而常家的子孙,怎会有好惹的?   常欢看了白雪萍的神色,本来不想恶作剧的,这会儿忍不住就想把姓白的装出来的这层骗人的温柔面皮扒下来。她伸手到背包里,掏出一个染发罐子,金黄色,就是她今天头发上喷的颜色,对着白雪萍乌黑如瀑的长发,呵呵笑道:“臭丫头,试试这染发剂吧?站稳了,不然喷到你眼睛里,我可不负责。”   白雪萍想不到常欢随身带着这样东西,吓得花容失色,满头黑发用手拢在胸前,边倒退着跑,边冷冷地对常欢道:“疯子!我懒得理你。”   常欢正想给她喷一下子,不想拿着喷发剂的手被人猛地托住,她转过头,看见韩岳站在自己身边。正在跑走的白雪萍也停下脚步,刚才冷冰冰的眼睛,此时满是希冀,看着韩岳。   不光她俩,在整个花溪镇,所有的女孩子看见韩岳,都会停下脚步,哪怕跟他说不上话,能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韩岳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高大,然后是英俊。可跟他相处一分钟,就会知道这个十八岁的男孩子,不光外表出色,性格更是稳健机智,是一个让人不由自主想信赖依靠的人物。   韩岳看着常欢,皱着眉毛,把常欢看得怒从心头起,她这样暴烈的性子,自然也会看回去,还把下颏高高地抬起,脸上一副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架势!   沉默又别扭地看了半天,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其实他俩从小一起长大,但自进入青春期之后,不到逼不得已,这俩人谁也不肯主动张口跟对方说话。   但这并不是意味着他俩的关系不如小时候,相反,她跟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默契过。   默契得即使不言不语,也知道对方的心里装着自己。   长姐如母可今天,此刻,这个常在两人之间的默契消失了。   常欢看着韩岳离开自己,走到白雪萍身边,问她说:“摔得重么?”常欢感到自己的头被白雪萍砸了一锤子一般,好昏,好疼……就跟当年从门缝里,亲眼看见父亲用皮带打母亲,她那时候的感觉一样。   白雪萍脸红了,看着韩岳,低下头,满头的长发披散在她白净的脸颊两侧,楚楚动人:“没什么,就是腿擦破了,回家擦点药油就好。”   常欢听见韩岳对白雪萍说:“要我送你回家么……”她再也忍不住,不自禁地冲上前,拉住韩岳的手道:“不许跟她说话!”   韩岳转过头看着她,有些意外,还微有些好笑,不过他没有挣扎,众目睽睽之下由着常欢把他拉走,拉得离白雪萍远远地,一直把他拉进他家大门,常欢才算松手。   进了门,常欢松开他,又说:“以后不许跟她说话。”   韩岳看她黑色的嘴唇不停颤抖,叹口气道:“为什么?”   “不许,就是不许。我看见你跟她说话就生气,快要气死了!”她跟他一起长大,这些年她说话,只略略提个头,韩岳就知道她的意思。这关键时候反而不懂了,常欢很是生气,好像白雪萍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宝库,偷走了她的珍宝,而这个珍宝不但不反抗,还很高兴地长出脚来,跟着白雪萍跑了。   “讲点道理,你爸跟她妈之间的事,跟白雪萍有什么关系?你在学校内外都针对她,她处处忍着你,还不够么?你真是越来越让我看不懂了。”韩岳皱眉。   常欢听他口气里,竟然在夸白雪萍,指责自己,多年长大的好友这样夸自己的死敌,实在超过她能忍受的极限。她凑到韩岳的鼻子前气呼呼地嚷道:“你真是个笨蛋!跟我爸一样的大笨蛋!我爸被她妈的样子骗了,你也被她骗了,你们男人真是蠢!”   韩岳忍耐地听她发作,一直等她骂完了,才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英俊的脸没有气恼,只是无奈,对她道:“改改急性子吧?”   常欢听了,更加气急,说她急性子,那么白雪萍就不是急性子了?   她本来只有九分气恼,现在变成熊熊烈火,烧得她只想大吼,等她说话时,声音也确实过大了些,韩岳的姐姐韩嫣,弟弟韩滨,都隔着窗子,向两个人看过来,听见一个堪比河东狮的女子吼声:“你总是挑我毛病,我在你眼里就一点优点都没有吗?你喜欢白雪萍那种装模作样的?看你刚才还问要不要送她回家,真是气死我了!”   窗子内的韩家姐姐和弟弟互视了一眼,韩滨笑了,韩嫣却眯细了眼睛,看着常欢,眼神很冰冷。   韩岳默默地忍着她的火爆脾气,等她发作完了,才道:“我要进屋吃午饭了,你吃了么?没有的话,进来一起用吧?”   常欢被他木头一样的反应给气得想哭,撅着嘴,挺翘的鼻子微微红了,用力跺脚嚷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我正生气呢,你没看见么?”   窗子内的韩滨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被他大哥韩岳凌厉的目光一扫,自己吓得连忙离开窗子,跑走了。   “小山,有话进来说吧。中午太阳毒,别在外面站着。”小山姐姐小嫣容颜姣好,才二十岁,可韩家家境不好,她初中就辍学,在镇里的服装厂打工赚钱,养家和两个弟弟,她说话,两个弟弟小山小水都十分尊重。韩家爸爸是油井上的守更人,每个月没多少薪水,而韩家妈妈则风湿性心脏病,卧床多年不能理事,长姐如母,韩嫣就是这样。   韩岳听了姐姐的话,对常欢点头作别,就向屋走去。常欢委屈地看着韩岳进屋,本想跟着进去,可窗口的韩嫣冷冰冰的眼神,让她顿生反感——韩家人,除了韩岳,都阴阳怪气地令人厌烦!   她以更加冰冷的目光跟窗子里的韩嫣对视一番,除了韩岳,她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敌人还是朋友,她不在乎。一直盯得韩嫣转开目光,常欢才转身,厚底皮靴在韩家大门上用力一踢,门咣啷一声开了,她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韩嫣皱着眉头,看着常欢的金黄乱发出门而去,消失在大街上。她这才离开窗口,来到厨房,看见两个弟弟小山小水坐在饭桌边上等着,自己的饭碗已经装满。韩家的孩子,虽然穷,却比有钱人家的小孩更懂得互相关心爱护。她不用去看,就知道母亲的饭菜一定已经盛好了,粗茶淡饭,过的清苦,可全家人拧在一起,盼头还是有的。   她拿起筷子,旁边的两个弟弟方跟着端碗动筷,两个大小伙子饿了,风卷残云一般大口吃饭夹菜,她忍不住心疼地笑,半晌对小山说:“上大学的钱,姐姐给你准备出来了。你假期好好用功,不要去井队打工了。”   “姐,我不用你的钱。”韩岳低头吃饭,沉声说。   韩嫣知道韩岳会这么说,爱护地看着大弟,韩家的孩子,全都相貌俊美,学业优秀,韩岳因为比韩滨稳重罕言,在这个姐姐眼里尤其出色——为了两个弟弟的前途,她什么都豁得出去,何况只是积攒的一点嫁妆钱:“胡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将来学业成就了,成了著名医生,要赚多少钱还来不及?现在好好读书,不要耽误时间在小钱上面。”   韩岳还想再说,屋子里躺在炕上吃饭的韩家妈妈插话道:“小山,听你姐姐的,一家人还说两家话么?你们俩个男孩子给我记住,小嫣是为了你们俩,才没有书念,十三岁作童工,下工厂吃苦,这些年全家拖累她了,好容易存的一点嫁妆,现在为了你们读书,她二话不说就掏出来给你们。她年纪轻轻,手上腿上落了一身的毛病。将来你们兄弟不管走到哪一步,就算飞黄腾达了,也不能忘了你们这个姐姐,听见了么?”   韩岳韩滨齐声答应了,姐姐这些年的好处,做弟弟的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用母亲提醒么?   韩嫣给小山夹菜里不多的瘦肉,一边夹一边叮嘱:“多吃些。将来去了大学,食堂里有好吃的,别心疼钱,尽管买来吃。身体要紧,知道么?”   小山默默地点头,边吃边听见姐姐又说:“那个常家的老二,你还是跟她少来往,她不是什么好女孩。”   韩岳闻言抬起头,看着姐姐:“常欢?”   “就是她。她配不上你,你以后少跟她接触。”   韩岳皱眉:“她怎么了?”   韩嫣斜目看了一眼大弟,见他似乎有些不快,淡淡一笑道:“她那脾气,你受得了?咱们这样的家庭,她出身常家的人,会接受么……”   韩岳不等姐姐接着说,就好气又好笑地驳道:“姐,你想得太多了。”   韩嫣看着这个沉稳端正的弟弟,见他只顾着大口吃饭,头也不抬,自己忍不住叹气道:“不是我想得太多,只怕是你想得太少!”   韩岳只作没听见,自己吃过饭,匆匆出门,想接着到邻居曲树开的修车铺干活,弟弟小水追了出来。十六岁的韩滨,个子只比大哥矮一点,身体还在发育,看起来瘦高,脸上冒青春痘,不过不影响他的清秀俊美。   “哥,姐刚才说的,你别不当心。”小水站在大哥身边,他们兄弟从小互相总是打架,现在长大了,却日渐亲近,韩滨更把大哥当成榜样,学业做人,都极力模仿之。不过他天生不像韩岳般不解风情,看见刚刚常欢的表现,只有大哥这样一心不二用的人,才会看不出来常欢的心意:“我听同学说,常欢跟男生半夜三更地在外面鬼混,名声越来越不好。你看她打扮的哪里像个好女孩?她姐姐常欣,妹妹常怡,都是常家人,怎么就跟她不一样!”   韩岳听了,摇头道:“你不了解她,别听别人胡说。吃完了饭,就快去学校。大哥的事你别跟着操心,我心里有数。”   韩滨还想再说,大哥已经推开大门,到修车铺去了。   五毒俱全常欢没去上学。   无人管她,学校老师根本将常晟尧的二女儿不出现在教室,视为正常现象。常家人各忙各的,老大常欣中专毕业之后,在油田的销售处找了一个闲职,拿着高薪,最近由叔叔常晟禹的关系介绍,跟市商业局局长的儿子谈恋爱,很少回家。常怡则正在读初三。母亲沈淑惠原本是镇上小学的老师,不过现在她已经离职了,呆在家里……至于父亲常晟尧,产着黑金的花溪镇呼风唤雨的土皇帝,常欢想到他,手慢慢攥成拳头,一拳挥出,打开大门,她冲进去——如果她能选择,宁愿没有这个父亲!   “妈,我回来了。”进门她就喊母亲。   没有听见回答,常欢把书包掷在楼下沙发上,镇里在常家帮佣的本家五嫂听见声音,从客厅出来,指着楼上小声说:“你妈在她屋里。”   常欢点头,冲上楼,跑到母亲卧室门外,敲门道:“妈,我进来了。”   好一会儿没听见母亲回答,她推开门走进去。室内光线充足,远端落地窗外,沈淑惠穿着藕荷色的缎子衣衫,靠坐在阳台的睡椅上,听见女儿的声音,头转过来,四十六岁的人,不比年轻时美丽了,似乎因为没有睡好的原因,面色苍白浮肿,眼角的鱼尾纹,眼下的黑眼圈,在太阳下无所遁形。   常欢走到母亲身边,只有对着母亲沈淑惠,她才会露出一点小女儿般的笑容。她坐在母亲旁边的椅子上,蹬掉沉甸甸的皮靴,秀气的一双秀足露出来,她边用手揉着,边对母亲道:“妈,天好热啊。”   沈淑惠看了一眼女儿浑身上下跟要做贼似的黑衣服,微微叹了口气,眼神苍老而忧伤。常欢看着母亲,胸口酸酸的,偏偏要鼓足勇气,咧嘴对母亲笑道:“妈,咱俩出去玩吧?到你没去过的地方转转,好么?”   沈淑惠叹口气,看着二女儿,三个女儿里,这个性子最为刚烈,不若自己般柔懦,像极了常家人,可有些事,不是女儿的孝心能解决的。   “我不想去,最近有些累。再说,你明年要升高三,好好读书,将来上大学要紧。”沈淑惠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几十年如一日地温柔。当年她能嫁给常晟尧,是因为她的温柔;婚后几年,就要忍受一般女人所不能忍的委屈,也是因为她的温柔。   温柔得没有了底线,即使在女儿的眼里,她都是可悲的。   常欢沉默,静静地陪着母亲坐着。阳台外的阳光射进来,照在旁边矮几上,昨天尚在怒放的鲜花,今天就有些蔫了,虽然还未枯萎,不过已毫无生机。   静静地坐了好久,一旁的沈淑惠突然叹气道:“你——你爸说想要个儿子。”   常欢点头,她爸想要儿子,她们姐妹三人都知道。不过她从几年前,就已经不关心父亲的所作所为,只是担心母亲。她目光定在母亲脸上,看见母亲深深的忧伤,却无能为力,自己咬住嘴唇,勉强克制住想哭的情绪。   沈淑惠没有看女儿,楞楞地盯着窗外,“那个——白玉茹,她生的白雪萍也是女儿。你爸不甘心,可能还想找个人……”   常欢忍不住道:“他跟你亲口说的?”   沈淑惠顿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他想离婚。他可能觉得再婚了,若真生个男孩子,不能像那个白雪萍一样,跟了姓白的姓吧。”   常欢吓了一跳,光脚从椅子上站起来,脚下的地毯柔软,却诡异地冰凉。她一时间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父母要离婚了?!   该为母亲高兴,还是该为她悲伤?   她还没有自震惊中恢复过来,母亲沈淑惠已经道:“我没答应。我什么都能依他,在外面找别的女人也好,生私生女也好,我都能依着他。可我这样一把年纪了,离婚不现实。你们三个还都没出嫁,那名声……”   “妈,跟他离婚!”常欢看着母亲,母亲的温柔,曾是她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唯一的安慰。可这一刻,她恨起母亲的温柔,比恨父亲的无情更强烈些。“妈,你才四十六岁,跟他离婚,再找个对你好的男人!”十七岁的她,想象中母亲的幸福,仍然离不开男人。   沈淑惠摇头:“别胡说了。世上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   常欢不想听这些话。在她的心里,这个世界,就该这么简单,母亲不快乐十多年,那就离开。   何况父亲主动提出来离婚,母亲还赖在这样的婚姻里做什么?   她走到母亲身边,蹲下,把头靠在母亲身上。小时候她常常这样粘着母亲,这几年长大了,已经极少这样做。她伸手拉住母亲的手,瘦小的手掌,跟瘦小的母亲一样,柔得仿佛没有骨头:   “妈,我求你,跟我爸离婚吧。”   沈淑惠看着常欢,母亲的眼中,从熏黑的眼皮和嘴唇里,仍能看出怪异的浓妆下,自己那个美若明珠的二女儿。她生了三个女儿,小欣和小怡平时更贴心,性格也更像她自己,这个二女儿从容貌到性格,都遗传自常晟尧,刚强倔强,毫不退缩,将来恐怕吃的苦头也就更多一些。   “这是我和你父亲的事,你别管。”沈淑惠摸着女儿的满头黄发,轻轻叮嘱。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常欢转过头,看着母亲的眼睛道:“不然我早就离家出走了!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就是为了保护你!他只要敢再打你一下,我就去报警!”   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都桀骜不驯。沈淑惠惊道:“别胡说!离家出走?到哪儿去?你爸爸再不好,总是……”   常欢站起来,不想听:“别说他!妈,我忘不了他打你,他是个畜生!对你拳打脚踢,还用皮带……”   沈淑惠倒吸了一口气,用手捂住嘴,看着二女儿低喝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他也只打了我那么一次,你记着这些干什么!”   常欢看见母亲眼里的震惊,她咬着嘴唇,不想说出更多伤害母亲自尊的话,可她更不想母亲错下去,她想父母离婚!自己跟着母亲一起,离开常家!   “他把姓白的搬到镇上,让白雪萍进来拜见奶奶,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你——”说到这里,常欢眼眶有些湿了,她倔强地把脸转向窗外,接着道:“你开始不同意姓白的进门,他没有打你么?白雪萍进来的那天,你躲出去,晚上他没有骂你么?我什么都看见了!妈,就算是奴才,也比你活得有尊严!你还守着他干什么?”   沈淑惠从躺椅上站起身,虽然比女儿矮一头,可她还是伸出手去,在女儿的乱发上轻轻拍了拍,叹道:“你真是个孩子!等将来你长大了,就知道这世界上,很多事不由人做主!”   常欢低着头,感到母亲叹息着进了屋子,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从一个懵懂的少女变得如此叛逆,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潜意识中对逆来顺受的母亲的不满吧?在她十岁的时候,亲眼目睹父亲把母亲往死里打,那种恐惧,让她作了整整几年的噩梦,梦里总是梦见母亲浑身是血地死了,死犹不瞑目!   她任由眼泪滴在地毯上,直到自己确定泪水流光了,才蹲下身子,蹬上皮靴,跑出母亲卧房。楼上楼下空荡荡地,她拎起沙发上的书包,向门口冲去。   常欣常怡正好推门进来,看见向外冲的常欢,姐姐常欣先道:“你上哪儿去?”   常欢把书包一掷,随便扔在地上,看着姐姐和妹妹,痛心地道:“咱爸要离婚,妈不同意。你俩上去劝劝她!”   听了这个消息,常欣脸上没什么震惊的表情,低下目光自去沙发上坐下。妹妹常怡却吓了一跳,跑到二姐面前急问:“二姐,他们怎么突然要离婚呢?”   常欢看着小怡,单纯的小怡,不知世事的小怡,外表跟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性格也一样,柔弱天真,跟常晟尧沈淑惠生活在一个房檐下十多年,竟然会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   太幼稚了,即使只有十五岁。   “离了就离了,有什么了不起!咱爸想要儿子,你当咱妈还能再生出来孩子么?”常欢几步跨到沙发处,矮身坐在一张矮几上,看着沉默的姐姐,皱眉道:“你说话管用,上去劝劝妈,让她同意离婚。这样的日子早点结束,对全家都好。”   常怡见两个姐姐说话,也走过来,坐在二姐旁边,无所适从地看看大姐,再看看二姐。常欣沉默半晌,才叹口气道:“父母的事情,咱们还是别跟着参与。他们想怎样,我们作女儿的,终究只能一旁看着。”   常怡听了吐出一口气,一旁大力点头。常欢听了这话,眉毛却微微竖了起来——姐姐跟妹妹不一样,当年母亲沈淑惠所受的家庭暴力,年长的两个姐妹都记在心里,而这些年,母亲的不快乐,姐姐怎么可以视若不见?   “姐姐,你不想他俩离婚,对么?”常欢说这话,语气已经生气了。   常欣对二妹的性格十分了解,若想不起冲突,只能不直接回答,策略地道:“我就算想他俩离婚,又有什么用呢?咱爸什么性子,你们不清楚?”说到这里,她叹气道:“如果他想离婚,他一定会办到。咱妈自己也明白,只不过一时舍不得罢了。”   “舍不得什么?”常欢睁圆了大眼睛,看着姐姐问。   常欣看着二妹,摇头笑道:“你虽然聪明,可惜在感情这样的事上,不够敏感。妈喜欢爸,死心塌地地喜欢,你看不出来么?”   常欢嘴张开,楞楞地看着姐姐。旁边的常怡闻言,拍手点头赞道:“是,妈妈爱爸爸。咱爸太优秀了,难怪妈……”   常欢站起来,看看姐姐,再看看妹妹,一脸的匪夷所思,大怒:“你们笑什么!要是你说的是真的,咱妈这辈子最倒霉的,就是爱了一只畜生……”   常欣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打断二妹,喝道:“不许这么说爸爸!”   常怡看两个姐姐吵架,吓得脸上的笑容立时没了,呆呆地看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常欢走到姐姐面前,她虽然是老二,可个子容貌完全继承自常晟尧,常欣和常怡则更像沈淑惠,因此常欢比姐姐反高了一头,“我说错了?我倒是想叫他爸爸,他配么?他毒打妈妈,养情妇,生私生女,简直五毒俱全……”   常欣皱眉喝道:“够了!他再不对,也养了你这么大!别忘了,你马上就上大学,那学费都得他帮你付。父亲就是父亲,包二奶也好,养私生女也好,总是他养大了我们!”   常欢看着姐姐,后来冷笑一声道:“你不舍得常家给你介绍的那个男朋友,对吧?商业局长的儿子,听说长得很俊。你嫁进那样的人家,还真是合适!”   一番话说得常欣脸上通红,无言以对。   常欢看了姐姐的神色,冷笑一声,冲出去,哐啷一声甩上门,跨上摩托车,一脚踹着油门,向大门外疾驶。   初吻很甜日夜飙车。   在极速中寻找暂时的解脱,烦恼在呼呼而过的风中,暂时都化作尘烟。她跟市里最疯狂的飙车一族越混越熟,剑客陈二,独狼杨三,成了她新混的圈子熟人。   她的车是年前她软磨硬泡母亲沈淑惠,给她买的夏杏,跟别人的大排量的进口车根本没法比。不过她享受的是这个极速的过程,至于每次是谁拿到第一名,她倒是不在乎。杨三和陈二也刚刚十七八岁,市里有钱人家的子弟,暑假结束,就等着出国念书,半夜疯狂飙车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这两人也越来越疯狂,常常跟别人比完了,三人还驾着摩托疯狂地骑出市区,向各个郊县的国道疯狂超速。   这一天比赛很早就结束了,常欢收拾头盔准备回家。陈二和杨三走过来,陈二叫陈野,杨三叫杨翎,陈野对常欢道:“喂,小怪物,这么早回去做什么?”   常欢跨上摩托道:“不然干什么?”   杨翎笑嘻嘻地道:“我们再骑一圈,往郊区去看看,新修的一二零道,有一个弯道很酷,我们三个去试试?”   常欢想了想,回去也没什么劲,况且一二零道,离花溪镇很近,大约二十分钟就可以回家,因此点头道:“好吧。既然去,你们别磨蹭,快点上车!”   陈二和杨三欢呼一声,一起踩着车,三个少年男女的车后面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噪音,向着一二零的弯道进发。路程大约只有半个小时,常欢试了两遍弯道,觉得兴致索然,湾在路边,等着陈二杨三飚完,自己就打道回府。   此时已经是半夜,公路上一团漆黑,半个多小时过去,也只有一辆汽车经过。她正在摆弄手里的头盔,感到身后又有汽车的灯光慢慢靠近,她回过头去,除了两盏车灯,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正想转开目光,陈二和杨三恰好又兜了一圈回来,两个摩托车灯照着汽车,车型和里面坐车的人,一目了然。   常欢只觉得心里一惊,这车竟然是父亲的奥迪!杨三和陈二的摩托车并没有减速,快速从奥迪旁边驶过,常欢只来得及辨清车里坐着的父亲,另外一个人是谁,就没有看清。她伸手按亮自己车的前灯,直对着越来越远的奥迪车照去:开车的是父亲,副座上坐着一个女子,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   她快速套上头盔,骑上摩托,远远地跟在父亲的车后面。半夜车少,她也足足跟了二十多分钟,看父亲的车驶进了花溪镇,在一处无人处停了下来,车门半天没有动静,她静静地等着,直到看见副座旁边的车门开了,那女子跨出来,关上车门,父亲的车慢慢开走。   常欢看着那女子,漆黑的光线里,只察觉她的样子很熟悉。等到她开始迈步,常欢开动摩托,驶到这女子身后十米远近,晃亮车灯,那女子似乎冷不防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手搭着眉眼上方,对着常欢看过来。   车灯的照耀下,这女子眉清目秀,双十上下,竟然是韩岳的姐姐韩嫣!   常欢心里又惊又怒,加速到韩嫣身边,扯下头盔,对韩嫣道:“你怎么半夜跟我爸爸在一起?”   韩嫣开始没认出来常欢,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夜色浓浓中见常欢脸上鬼画符一般,雪白的脸上,抹了一嘴的黑色唇膏,眉心画了一道红色匕首般的图案,如鬼似魅,半夜不认识她的人,看见这张脸,真会吓一跳。   “我下晚班,有人告诉我母亲病重,我连夜赶回来,路上碰见你爸爸捎我一程。你这么晚在外面干什么?”黯淡的光线下看不清韩嫣的脸色,但她话说得吞吞吐吐,似乎别有隐情。   常欢冷冷地注视韩嫣几眼,年轻、漂亮、穷、半夜跟父亲在一起!什么韩家母亲病重的话,都是骗人的吧!韩家老太太病了十几年了,再重又能重到半夜叫女儿孤身从镇外的工厂回来?   她不知道镇里的服装厂在哪儿,常家的小孩,零用钱花不完,自然不会到工厂那种噪音隆隆的地方。常欢把头盔戴上,再望了一眼韩嫣,骑车走了。   韩嫣看常欢驶远,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怎么做事对自己有利,她就会怎么选择,可看见常欢的样子,她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不安。   推开家门,她走进去。里外都已经黑了,母亲和弟弟应该都已睡下。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的小屋,刚刚脱下鞋子,门响了一下,她抬头看,见弟弟小山站在门口,问道:“姐,你最近怎么总是半夜回来?”   “我不放心妈,在厂里睡不安稳。妈今天怎么样?还疼么?”她一半是真,一半是谎地答。   韩岳点头,对姐姐深信不疑,只道:“妈又疼了一天,等爸爸回来,我们找辆车,陪她去医院。姐,你半夜回来太危险了,以后别这么干了。”   韩嫣叹了口气,去医院,意味着做手术,这一大笔钱从哪里来?她听见韩岳关上门离开的声音,自己静静地躺在炕上,眼睛望着屋子顶,想到常晟尧,想到常家的财势。常晟尧的弟弟常晟禹开着炼油厂,常家的一个姑父在油田主管销售,都是最有油水的单位。常晟尧虽然年近五十,可仪表风度,自己生平所见的男子,给他提鞋都不配……韩嫣足足想了半夜,心里主意打定,方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韩岳起来,看姐姐已经把早饭都摆好了,弟弟韩滨狼吞虎咽地正在吃饭。他坐下随便吃了几口,见韩嫣仍在忙着擦拭屋子,奇道:“姐,你不去上班了?”   韩嫣洗着抹布,似乎随意地道:“啊,今天厂里修机器,放假。”   韩岳点头,吃了早饭,拎着工具箱子,出去到曲家的修车铺。还没到修车铺门口,看见常欢翘腿靠着车铺的门站着,虽然是一大清早,可她仍然画着黑眼圈黑唇膏,满头的黄发现在喷得红一道绿一道,长短不齐地扎着,一看就是叛逆不良少女,嘴里还吸着烟,不时喷出一口,食指熟捻地弹着烟灰。看见韩岳走过来,她陡地直起身,把香烟掷在地上,一脚碾碎,迎上来道:“小山,我有话对你说。跟我来。”   韩岳跟在后面,到了一个僻静的巷子,前面的常欢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对他轻声急说:“你姐跟我爸搞在一起了!”   韩岳手里的箱子没拎住,掉在脚上,狠狠地被砸了一下,他捂着脚,抬头皱眉道:“你胡说什么?”   常欢急得扎手跳:“你姐,跟我爸,胡搞在一起!”   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韩岳还是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听谁说的?还是你亲眼看见了?”   “我亲眼看见的!”常欢用脚猛一踢墙,气道:“你姐真是不要脸!我爸都四十八了,跟你爸妈同龄,她还……”   韩岳伸手拉住常欢胳膊,口气中含着警告:“不许这么说我姐姐!”   常欢猛地甩脱胳膊,气道:“你让我怎么说她?她才二十,找什么样的小伙子不行,非要跟我爸!还不是图他的几个臭钱……”   韩岳脸色涨红,把常欢的手腕紧紧攥住:“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在我面前这么说我姐!”   常欢听了,眼神变得冰冷,黑色唇膏遮住了她此时可能变得苍白的嘴唇。好久,她才低声道:“放开我!”   韩岳放开她,她转身头也不回地向街上走。韩岳无奈,冲上去拉住她,感到她浑身有些颤抖,心里暗暗叹气,对她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激动,你这样性子对你自己也不好。”   常欢用力甩,韩岳的手像钳子一样,把她抓得紧紧地。她大怒,抬起厚厚的皮靴,在韩岳的小腿上用力一踹,韩岳吃痛松开她,感到她又要跑走,韩岳双手用力,将她挤靠在墙上,怕她再踢人,只好整个人贴在她两腿间,对她摇头道:“还是这样犟,事情都没有说清楚,你就又是踢又是骂人。”他感到身子底下的常欢因为挣不动,气得呼呼喘气,手忍不住摸着她的满头乱发问道:“你看见他们俩在一起?”   常欢听了,忆起昨晚,黑眼睛不自觉地瞪圆,咬着嘴唇点点头。   “什么时候?在哪里?”   常欢喘了一口气,把看见父亲和韩嫣的过程说了一下,盯着韩岳的眼睛问道:“你姐她看起来挺精的,想不到竟然这么眼皮子浅!我恨不得我妈立即跟我爸离婚,离开常家这个火坑,你姐竟然睁着眼睛往里跳!”   韩岳仔细回想姐姐最近的异常晚归,今天早上她还没有去上班,通常服装厂维修机器,她们这些女工也要去工厂,整理边角余料。难道她真的跟常晟尧了?   嫁进常家,自然不用再作女工了。   韩岳还在细想,被挤在墙和他之间的常欢有些喘不上来气,正想伸手推开他,转头间,看见白雪萍推着一辆粉色的女式自行车向着修车铺走过来。车是粉红的,车上挂的粉色穗子是粉红的,连车轮上装饰的亮片都是粉红的,配着穿着粉红鞋子粉红裙的白雪萍,一团亮丽梦幻一般的色彩,看得人赏心悦目。   她心念一转,双手突地向上搭住韩岳的脖子,对他道:“亲我脸一下。”   韩岳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看着她。她只好急急地又说了一遍:“快点亲我!”   韩岳习惯了她风一样捉摸不定的性子,虽然不知道她转什么念头,却只看着她,微微一笑,笃定地摇头:“你脸上擦了太多东西,我不亲。”   常欢气得用手捶了他胸膛一下,伸手在背包侧面掏出一包湿巾,在脸上极为迅速高效地擦了几下,白色黑色的化妆粉唇膏眼影慢慢消失,露出一张眉目如画,清丽无匹的脸,她用完一包湿巾,才算擦干净了,对韩岳瞪眼道:“现在能亲了么?”   韩岳看着她,几年没有看见她素面的样子,此时重见,六七岁时那个天真娇俏的小丫头似乎又在眼前。他想都不想,就低下头,感到常欢凑过来脸颊,他微微一笑,嘴唇微偏,落在她的唇上。   常欢愣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眉毛微微拧起,就想推他胸膛。韩岳双手用力,把她紧紧抱住,压在墙和自己强壮的胸膛之间,用力亲吻她躲闪犹豫的双唇。   他的气息既陌生又熟悉,诱惑又安全,常欢忍不住叹息一声,原本放在两人之间的手,犹豫地抬起,轻轻搂住他的脖子,长这么大了,第一次亲她从小就想跟他玩亲亲的小山。   两小无猜她完全忘了自己挑起此吻,原本只想气气白雪萍的初衷。   开始时生疏,慢慢熟练,等到互相的气息融在一起,身体贴得越来越近,她感到韩岳的手从自己头上慢慢下移,抚到她的腰,似乎毫不犹豫地向她的臀部滑去。   “你们在干什么?”白雪萍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来。   韩岳听见人声,猛地醒悟,离开常欢的嘴唇,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这是白天,自己和常欢离人来人往的大街只有五十米不到的距离。他直起身,看着白雪萍,脸上微红,清了一下嗓子,转头对常欢道:“刚才说的事,我们找个其他时间再说?”   常欢直起身,脸上红润一片,微微喘气,竟然羞赧地笑了,点点头答应。   韩岳这才转头对着白雪萍,问道:“你来的真早?车推来了么?”   白雪萍点头,她昨天跟韩岳约好了今早修车,特意把自己的新车弄断了两个链条,不想起了个早,竟然撞见这样的一幕。她原本白净的脸, 变得煞白,盯着常欢,看她擦去了浓妆之后,那无以伦比的容光,眼神渐渐变得冰冷。   常欢走到韩岳身边,问道:“她约你的?”   韩岳点头道:“她的车又坏了,昨天说好了今天让我帮她看看。”   韩岳本是无心地说话,白雪萍脸却红了,不自主地看了一眼常欢。常欢双手抱胸,显然也注意到了韩岳所说的那个“又”字。   常欢看着白雪萍,嘴唇轻动,无声地说:“无耻!”   白雪萍煞白的脸上毫无表情,薄薄的唇角却抿紧了,看起来有些精明,多少破坏了外表的柔弱可人。常欢抽出一根烟,点着了,吸了一口,喷出烟雾,呛得白雪萍向后缩了缩。常欢见状,微微扯动嘴角,转头对韩岳道:“喂,天太热了,你下班后,我们去河里洗澡?”   韩岳看着她,虽然不做声,但同意地点了点头。   白雪萍却吃了一惊,看看韩岳,又抬头看看常欢,脸上既诧异,又伤心,薄薄的嘴唇泛出白色,盯着韩岳道:“你们这么大了,还一起出去洗澡?”   常欢叼着烟,正想听韩岳怎么回答,不想韩岳伸出手来,把她嘴里的烟拿走,掷在地上,用脚踏熄,对自己说:“不许吸烟——下午四点见,你在老地方等我。”   常欢被他拿走了烟,忍不住努着鼻子看了他一眼,见他毫无反应,自己生气,又不放心诡计多端居心叵测的白雪萍,遂决定在这里盯着,大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到了下午四点,我们一起走!”   韩岳转过头看着她,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只用目光就足以交流。常欢跟他对视一会儿,忍不住小声对他轻道:“她对你有意思!我可不能让她得逞!”   韩岳失笑,嘴唇牵动,拍着她五颜六色的头,低声道:“放心吧。快回去,咱俩下午见。”   他说完,就拎着工具箱向修车铺走,白雪萍死死地看着常欢良久,薄嘴唇带着一股一意孤行的冷意,把常欢看得心里大怒,正要指着她鼻子问她看什么,白雪萍粉色的裙摆晃动,已经推着车子跟在韩岳后面走了。   常欢一个人留在原地,看着他与她走远,心里不知不觉涌上一层恐慌,只觉得他这么走,就再也不是自己的小山了。   而她只有小山啊!   她跟在后面,不舍不弃地尾随着两个人进了修车铺,看着韩岳和白雪萍忙碌,就是不离开。因为她在旁边监视,白雪萍一直沉默,韩岳本就话少,所以虽然三个少年男女同在一个小小的车铺里,但气氛沉闷得让人尴尬。   韩岳把白雪萍的车修好了,白雪萍推着车,临离开时扫了一眼常欢,目光里的敌意掩饰不住,碰上常欢挑衅的目光,白雪萍嘴角冷笑地扯了扯,低低说常欢道:“不要脸!”说完,她就想离开。   常欢立即大怒,她沾火就着的脾气哪受得了委屈,伸手抓住白雪萍的胳膊,看其怒视自己的眼睛匕首一样冷,本想臭骂她一顿,看了这眼神之后心里突然明白了,遂道:“抢不过,恼羞成怒了?我告诉你,小山喜欢了谁,他就一辈子都喜欢那个人,绝对不会变心——你再要脸,他也不会喜欢你,你要是自重,就别再勾搭他,使一些小把戏丢人现眼!”   “是么?”白雪萍看着常欢,嘴角轻轻翘起,女人之间的战争,没有刀光血雨,但一样的残酷,她跟常欢都不是此道弱者,“既然这样,你害怕什么?”   说完,她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显得十分无邪,转身跟韩岳招手再见,离开了。   常欢怔怔地站在车铺里,目送白雪萍骑车离开,回头看见韩岳也在看着离开的白雪萍,阳光从车棚外射进来,照在他高挺的鼻梁和额头滑下来的浓发上,她胸口微微酸楚,觉得一股很是悲伤的情绪压住了自己,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小山,你会喜欢白雪萍么?”   韩岳转过头,把她脸上的神情收在心里,走到一边去洗手,头也没抬地答:“你别胡思乱想。”   常欢愣怔了半晌,自己微微叹了口气,向外走之前,回过头对韩岳叹道:“我知道我可能抢不过她,而这或许不是因为你,不过是因为我自己罢了,看多了我爸我妈之间的糟事,我始终觉得痴心这东西太害人了——”她说完了,走出车铺,沿着渐渐喧嚣起来的大街,向家里走去。   韩岳看她背影慢慢消失,心头一阵异样,从小跟常欢一起长大,她的个性从不认输,坚强不屈,有时倔强得令他也头疼,可刚刚她说话时候的神情,倒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似乎温柔多了。   他甩甩手,在车铺忙了一个上午。中午跟曲树开打个招呼,回家吃饭。从车铺到他家,只要走二十分钟,推开家里的大门,进了院子,就从开着的窗户听见母亲屋里传出谈笑声。他心中诧异,母亲卧床十几年了,家中三个孩子上工和上学之后,就只剩下母亲一个人,虽然知道母亲寂寞孤单,可一家老小都忙碌,没有办法。天气冷的时候,母亲下炕喝水如厕都成问题,还因此摔过几次。他大学选择医科,跟母亲病了这么多年,有直接关系。   他掀开父母卧房的门帘,见里面竟然坐着白家母女。白玉茹坐在炕上,跟韩母相谈甚欢。白雪萍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下的椅子上,看见韩岳进来,忙站起身,对他笑道:“刚才大娘还说道,你该回来了,说得还真准。”   韩岳心里诧异,白家母女三四年前搬到镇上,人人都知道白玉茹跟常晟尧的关系,所以白玉茹跟镇里人来往不多,今天怎么想起来跟母亲聊天?   韩母对小山笑道:“玉茹婶今天经过这里,进来看看我。我正想着有个人聊天呢,不想还真是盼着了。”   白玉茹四十多岁,容貌气质跟白雪萍十分相像,保养得宜,所以看来若三十许人。她看着站在门口的韩岳,端详几眼,回头看着韩母笑道:“嫂子真是养了个好孩子!我看这整个花溪镇,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成器的小伙子!真是让人羡慕。”   韩母听见白玉茹夸奖儿子,这三个儿女,是她一生最大的荣耀,多病之人,心里的慰藉不过是儿女争气,成家立业。此时看了一眼大儿子,又叹又慰地道:“家庭苦,孩子跟着吃苦了。本来他上大学,想学建筑,这会儿因为家里没钱,加上为了我的病,硬改成医科。我们真是拖累他了。”说到这里,韩母抬起手,腕口在眼睛上擦了擦。   白玉茹还没说话,地上的白雪萍轻轻插口道:“大娘,你放心,以小山的能力,不管读什么,终究不会让你失望。他要是念下医科,亲手把大娘你的病治好,你活得长长久久地,作儿女的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大娘千万要自己保养身体,别让小山一片孝心白用了!”   一番话说得韩母连连点头,看着儿子,又看看白雪萍,叹道:“这姑娘真是善解人意。小嫣也很好,可惜忙养家,不常在我身边。我时常盼着她回来跟我说说话,儿子虽好,终究不如女儿贴心。”   白雪萍忙道:“我正好放了暑假,每天没事,要是大娘不嫌我烦,以后一定经常来看大娘。”   韩母高兴地笑道:“哎呦,我盼都盼不来,哪里会烦。”   韩岳一直插不上话,这时看母亲这么高兴,很久没见过母亲这么欢喜,他心里对白雪萍很是感激,对她谢谢地笑了笑。白雪萍似乎意出望外,看着韩岳,愣了好半天,白润的脸颊慢慢红了,低下头,抿嘴无言。   白玉茹看着女儿,再看看韩岳,转过头来,跟韩母相视一笑。   再坐了一坐,韩嫣从街上买菜回来,白家母女不顾挽留,起身告辞。韩岳出去帮姐姐洗菜,姐弟两个忙碌之中,韩嫣对弟弟道:“咱爸晚上回来,我有话跟全家说。你早些下工,听见了么?”   韩岳想到下午跟常欢约好了湖边说话,想到常欢,不由得想到她告诉自己的姐姐跟常晟尧的事。他沉吟了一会儿,抬头对姐姐道:“姐,你跟常晟尧有关系么?”   韩嫣正切着菜,听了弟弟的问话,顿住了,回头看着韩岳,问道:“常欢跟你说的?”   韩岳点点头,看着姐姐问:“她说的是真的?”   韩嫣沉默了一会儿,后来点点头:“是真的。我马上就辞职不干了,常晟尧一离婚,我就跟他结婚。”   韩岳心里一惊,他站起身,走到姐姐身边道:“你怎么会跟他呢?这……”   韩嫣笑了笑,打断弟弟道:“我为啥不能跟他?四十多岁的人,也不算老。我要是不跟他,找个小伙子,买房子都买不起,更别提养活咱们一家人了。我作闺女的时候吃苦也就算了,可不想后半辈子嫁了人,一样做牛做马地辛苦。”   韩岳本想说话,可韩嫣摇头阻道:“别说了,你说什么,都不能让姐姐改变主意。常晟尧很快就会跟沈淑惠离婚,我一嫁进常家,妈的医药费疗养费,你和小水的学费……”   韩岳沉声道:“姐,你嫁人,嫁给谁,我不能管,也管不了!可我念书绝对不会用常家的钱!这跟卖姐姐有什么区别?你真的想好了么?常晟尧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我听常欢说,他……”   韩嫣冷冷地道:“你跟常家二姑娘走得近,我不想管你,你也别管我。去看看妈吧,我自己一个人能忙得过来。”说完,转过身去,给韩岳一个后背。   韩岳皱着眉头愣了半天,良久转身,午饭也没吃,出门而去。   他心情极差,无处可去,早早地坐在河岸边上,从青草岸边静静地看着眼前波澜不兴的河面。面前芦苇随风轻荡,长遍了青渠两岸,沿着芦苇一顺望过去,遥远的河面上是一座三孔桥,青砖白石地立在一片碧绿之中,在三孔桥的那面,是一望无际的青山绿树,隐映在蓝天白云之间。面前的这一切他看了十几年了,可此时却觉得这一切像一块磁石一般吸引自己,这乡村的静谧似乎跟他血液当中的某些因子深深地契合,内心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向后一倒,躺在青草蓬蒿当中,看着自己头上的天静静地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响,坐起身来,见常欢修长苗条的身影远远地向自己跑来。到了近前,见她脸上一如早上时候,清汤挂面,五颜六色的头发第一次整齐地绑成一条马尾辫,端正地挂在脑后。   她到韩岳身边坐下,侧头看着他道:“你今天来得早?”   韩岳点头,掐了一段青草梗,放在嘴里慢慢轻咬,后来叹气地道:“我问过我姐姐了,她承认了。”   常欢听了,有些惊奇:“她竟然承认了?”   “她——她说你父亲会跟她结婚,我想如果是这样,她也瞒不住,索性承认了算了。”   常欢看他脸上神情微恼,自己也叹口气道:“我爸原来已经找好下家了,怪不得逼着我妈离婚。可惜我妈想不开,如果早点同意,她离开常家,也省得我每天为她担心。”   “你爸还打你妈?”韩岳皱眉问,此事关涉他姐姐,他难免比以前关心。   常欢冷笑一声道:“不打了。他年纪大了,火气小了,再说打人总是名声不好。你姐那么年轻,竟然会嫁给我爸爸,真是傻,随便在街上拉个男人,都比我爸强。”   韩岳不知道如何答言,对姐姐这次的决定,他自己也觉得不妥,不过事情不是他能操控的,他心中的想法,姐姐也根本不会听取。他就要去上大学,一走就是五年,家中大小事情,无不倚靠姐姐支撑,想来姐姐也有她的苦衷吧。   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静静地坐了好久。后来常欢突然站起,两个手快速地从下到上,脱下身上的黑色紧身T恤,又极速地脱掉紧身七分裤,露出里面黑色的贴身运动短衫和短裤,从湖岸上一溜冲下,扑通一声跳进湖里。在湖里扎了几个猛子,回过头对韩岳笑道:“快点下来。”   月下情浓韩岳脱掉身上的短衫短裤,打着赤膊,只穿着一条四角叉裤冲下湖。这二人小时候天天在一处嬉水,这些年长大了,已经很少一同出来游泳。   常欢一边打水,一边看着韩岳□的胸膛,笑嘻嘻地说:“你长大了。”   韩岳正在抹脸上的水珠,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逗得笑了,因为姐姐的事,他原本心情不佳,此时转过头来看着常欢,见她明眸含笑,明丽无双。他突然伸手在水上猛地一拍,一股水流向着她飞去,扑得她满头满脸。她不提防,吃了一口水,啊啊啊地连忙躲闪,一边躲一边不忘了还击。   就像小时候,他们无忧无虑时,每次打水仗一样。   常欢终究不敌,大叫一声,扑通钻到水下,躲开了。韩岳在水面上到处张望,等了好久,也看不见她游到哪里去了,后来等的实在太久,有些担心,喊道:“喂,不闹了,你快点出来。”   他连喊了几声,也没看见常欢浮出水面,心里真的慌了,正要扎到水下张望,不妨腰间一痒,常欢一双手从水下突然伸出来,自身后把他的四角裤用力一扯,她大声嚷嚷道:“看咧,小山光屁股洗澡,不害羞咧!”   这是她跟他小时候游泳,每次必玩的游戏,现在大了,当然不能如小时候真把对方裤子扒掉,所以她只是扯了他的短裤松紧带一下,韩岳的短裤仍安全地挂在腰上。她急急地笑着嚷完,立即转身,想远远遁开。韩岳反身一扑,把她牢牢摁住,本想按她的头,好好浸她几下,不想手下的肌肤滑腻润泽,充满弹性,他心中一动,看着常欢,楞住了。   常欢知道自己要被灌水,正在恐慌地啊啊乱叫,心惊地等了好久,感到韩岳一动不动。心中奇怪,抬起头来,看见他痴痴地盯着自己,她胸口一热,觉得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滚/烫,那热力从他的手传上去,她的胸/脯登时热了起来,从发育那天起一直毫无声息的乳/房,这一刹那变得无比敏感,水湿的棉布运动短衫丝绸般滑腻。脑海中不由得忆起早上跟韩岳的那个初吻,她嘴角翘起,抬头对他笑道:“你想亲我么?”   韩岳巴不得她这么问,下颏僵硬地点了一下,低下头来,嘴唇压在她的唇上,四片嘴唇接触的刹那,滚烫的感觉从全身燃起,她轻轻哼了一声,双手上扬,抱住他的颈背,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一心一意地回吻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韩岳才抬起头,他的气息急促而火热,原本放在她头上的手,向下握住她的纤腰,微微用力,方看着她的眼睛道:“咱们走吧?再继续下去我可能会犯罪。”   常欢看着他,一起长大的韩岳,从五岁开始,她眼中就再也没有过别的男孩子。既是她童年的好伙伴,也是她少女时期最初萌动的心中,唯一的恋人。她是这样的认定了他,她又是这样的无所顾忌的性格,看着他,她只知道顺着自己的心意,所以红彤彤的脸颊更红了,嘴却一无反顾地对他低喃道:“你想犯什么罪?”   韩岳盯着她红红的脸,比玫瑰还要娇艳,他胸口一紧,握着她腰的大手一用力,把她抱得更紧些,说话时,声音有些低沉喑哑:“这个时侯别引诱我!”   常欢放在他脖项上的手向上,抚摸着他水湿的头发笑嘻嘻地道:“你想不想试试?”   试试什么,她即使没有说下去,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年轻的身体懵懂中日夜好奇,成人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脱去了衣装的遮掩,她跟他的不同,真的可以洞悉那诱人的秘密,甚至造出小孩来么?   韩岳目光紧紧看着她,脖子上从青春期起就发育出来的喉结不停地滑动,他的呼吸急促而滚烫,似乎他真的很紧张。   湖面上静静地,只有夏天的风偶尔吹过来,在他们裸/露的肌肤上轻轻抚摸。良久,韩岳抱起她,常欢轻轻啊了一声,已被韩岳扛在肩膀上,向湖岸上走去。   他把她放在青草地上,他做事认真,打定主意绝不更改的性格,此时显露无疑。双手毫无犹豫地向她的运动短衫移过去,只用了一下,就让她上身□,发育良好的乳/房毫无遮掩地裸/露在他眼前,他伸出手去,朝拜一样地轻轻抚摸。   常欢静静地躺着,感到他的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探寻,每到一处,留下一溜火烧般的痕迹。她轻轻叹息,感到他的手慢慢向下,碰到了她的短裤,等了好久,不见他移动,她抬起头来,望着他。   韩岳压在她身上,嘴在她唇上吻了好久,才抬起头问:“会不会有小孩?”   常欢摇头,低声笑道:“你不要卡在那里就是了。”   韩岳听着这句他十岁时说的话,那时常欢刚刚九岁,有别的同龄淘气包们建议玩火车钻山洞的游戏,一个人把腿张开,另外的人就从两腿中间陆续爬过去,不想当时刚刚十岁的韩岳看见穿着花裙子的小常欢要跟别的淘小子玩这种东西,立时大急,二话不说就把常欢拉走,还莫名地对她发了脾气。懵懂的常欢不明所以,被韩岳说哭了,韩岳呐呐地看着她掉眼泪,怎么也哄不好,又脸红地回答不出他不让她玩这个游戏的原因,后来被逼无奈,只好答应只要她不跟别的坏小子们玩,自己就陪她玩。   然后轮到常欢张开腿当山洞,他当火车时,十岁的韩岳钻到了花裙子下面就停住了,等常欢问火车怎么不开了,他垂头丧气地爬出来,小小的脸憋得通红,半天冒出来一句:“火车刚才卡在山洞里了。”   韩岳想到自己从十岁就对常欢的身体充满了好奇,而隔了这么多年,眼前这具满是神秘的异性娇躯就躺在自己面前,忍不住笑了,方才都有些紧张的两个懵懂的青年,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   湖边的傍晚,夕阳从山脚那边射过来,金黄色的洒满水面。波澜微微起伏,无息无止,就像湖岸上忙着探索成人世界的两个少年男女一样,始终停不下来。   夏天的黄昏,天黑得晚,但他和她也一直流连到夜幕低垂,将近晚上九点才离开湖边。韩岳拉着她的手,沿着两个人走熟了的小路一直向上,快到大路边上,才松开她,抚着她乱糟糟的头发道:“还疼么?”   常欢脸上通红,轻轻捶了他厚实的胸膛一下,不敢看他,自己一边走开一边低声嘟哝道:“别胡说。”   韩岳跟上,黑魆魆的山路,盘来绕去,路边的植物半人来高。荒野里,只有油田采油的磕头机上有灯光传出,此外,就是远端的花溪镇,明灯闪耀,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如这一刻仔细地看生他养他的家乡,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对旁边静静的常欢道:“将来我大学毕业了,还要回到这里,就在咱们镇里开个诊所,做个乡下医生。”   常欢听了,嗤地笑出来,好久,她长叹一口气道:“你跟我正相反,我巴不得早早离开这里,这一辈子都不回来。”   韩岳听了,心内一紧,伸手拉住她道:“那我呢?”   常欢停住,抬起眼睛看着他,轻轻道:“你跟我走!我去哪,你就去哪。”   韩岳摇头:“不可能的,我在市中念书的时候,就知道我不喜欢城市。再说,我爸妈不会离开家乡,我也不会离开这里。你跟我在一起,我们都留在此地,不好么?”   常欢叹了口气,好久道:“到时候再说吧。反正还有六七年的时间让咱们考虑,现在担忧这个,也没有多大意义。”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两个人的命运并没有六七年的时间让他们考虑,不过短短两天之内,两个人的生活都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韩岳心里有些放不下,可又觉得她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毕竟自己和常欢都要大学毕业了才能决定未来在哪里,两个人双手紧握着,一路沉默着进了花溪镇。   送她回到家,他在进自家门时,都已经快十点了。他午饭晚饭都没有吃,正想着进厨房找些东西填肚子,不想父母的卧室传出来父亲韩建国的声音,喊他道:“小山,你怎么才回来?”   他一愣,父亲平素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怎么今天是月末了么?他迈步走进父母卧房,见不独父亲母亲在内,姐姐和弟弟都在炕边坐着,看他进来,韩滨站起来道:“哥,你上哪儿去了?”   韩岳道:“出去走走。你们怎么都不睡?”   韩母道:“你姐有话说,可不等到你回来,她又不肯说是啥话。小嫣,你到底有什么话,小山回来了,现在可以说了么?”   韩嫣点头,看了一眼大弟,把跟常晟尧的事说了一遍。韩岳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并不如何惊诧,韩家二老却一边听一边瞪大了眼睛,韩滨更是惊得站到地上,等她说完,韩建设脸色黑得如锅炭,不豫地质问女儿道:“你什么时候搭上的常晟尧?”   韩嫣显然已经定了主意,父亲口气不佳,她脸上神色却十分镇定,轻轻答道:“大概两个月前。”   韩建设看着女儿,眉毛拧成一个疙瘩,转头看着老婆。韩母会意,问女儿道:“你为啥要嫁给他呢?这年龄差得太多。再说,常晟尧现在还有妻子呢,你这么作,真是太冒失了!”   韩嫣刚想说话,终于能插上话的韩滨突然道:“姐,你不能嫁给常晟尧!”   全家齐齐看着刚刚十六岁的韩滨。韩滨脸变得通红,讷讷良久,终于狠了狠心道:“我喜欢常怡!你跟了常晟尧,我和小怡将来怎么办?我该叫常晟尧姐夫,还是叫他爸?”   全家都被这话吓了一跳,韩嫣看着父母,再看一眼两个弟弟道:“我过两个月就结婚了。你跟常怡,还要等个十年八年的才能知道结果,现在反对我的婚事,太早了些。”   “可……可……”韩滨脸诡异地红了,张开嘴想反驳,可似乎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伸手挠着头,不做声了。   “小山,你有什么想法?”韩母对这个大儿子一向看重,这时候全家都默不作声,忍不住问他。   韩岳看了一眼姐姐,再看看父亲,低声道:“我没什么想法。就算我反对,也改变不了什么。”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韩嫣,姐弟俩对视,韩岳叹了一口气问:“姐,你想过常家还有个沈淑惠么?还有她的三个女儿。常晟尧他跟你说了他会怎么安置你么?”   韩家父母都看着韩嫣。韩嫣低着头,半天才淡淡地答道:“常晟尧说他会处理。他说了能离婚,就一定能做到,不然他也不是常晟尧了。”   韩建设腾地站起身,对大女儿的失望气得他浑身哆嗦,对炕上的韩母道:“养出这样的女儿,真是作孽!沈淑惠老师多好的人,咱们干这样缺德的事,全家都要被人戳手指!我没有这样的闺女,今晚上我回工地去睡——小嫣,你要是一定嫁给常晟尧,就别当我是你父亲,我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韩嫣显然没料到父亲竟然大动肝火,一向镇定的表情总算微微慌乱,拉住父亲道:“爸,我也是不得已。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呢?”   韩建设大怒:“你有什么不得已?这又不是旧社会,我又不是杨白劳,常晟尧也不是黄世仁!你找什么样的小伙子不行,跟比你爹还大一岁的人结婚?”   韩嫣被父亲的怒气震到,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自己一边擦,一边哽咽道:“爸,我……我找个年轻人,又能怎么样呢?生活条件差得连自己都顾不上,早出晚归地做工,勉强糊口——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够了啊!我浑身落下的毛病,手关节腿关节发炎,不都是因为穷么?疼死也得上工,不然全家没有吃的。凭……凭什么我的后半生还要过这样的日子!”   韩母听了女儿的诉苦,忍不住跟着哭了,一边擦眼泪,一边对丈夫求道:“孩子是受苦了。这件事就算她做得不对,咱一家人还是要拧在一起,不能跟着镇里人一起孤立小嫣啊!”   韩建设看了一眼老婆,暴怒的脸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看了一眼妻子流泪孱弱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推门出去了,外面大门哐啷一声响,显然韩建设怒气难消,一个人上油井生气去了。   韩岳也想出去,被韩母叫住道:“小山,我管不了你父亲,可你是我生的,你得听妈的!你姐姐这件事,难免被人戳脊梁骨,你在外面,一定要站在你姐这边,不许跟着人欺负她,听见了么?将来她进了常家,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你得替她出头!”   韩岳看了一眼姐姐,又看看瘫在炕上的母亲,默默地点头,出去了。   人小鬼大韩滨跟在哥哥后面出来,哥俩到了俩人共用的卧室,韩滨坐在炕沿上,对大哥轻声说:“哥,你说,姐姐嫁给常晟尧,我娶了小怡,没事么?”   韩岳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弟弟,愣头青的年纪,刚刚十六岁,就想到结婚,是不是太早了些?   “你娶常怡?为什么这么说?”   “我早就决定了,这辈子非她不娶,她也非我不嫁,早晚我们俩会结婚!”韩滨抿着嘴唇,笃定地说。   韩岳听他这语气,心中微动,兄弟二人一起长大,小水虽然聪明,可比自己还要冲动任性,莫非他跟常怡之间也做了那不该做的事情么?   “小水,你没动人家常怡吧?”韩岳问完,焦急地等着弟弟回答。   韩滨听了,嘴唇动了动,后来脸红着点头,一双大手拧在一起,显然很紧张。韩岳看了,气得挥拳揍了弟弟,低声喝道:“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了。”韩滨被哥哥打得一趔趄,栽倒在炕上,看哥哥气得脸都变形了,心下不以为然,反抗道:“我们会结婚的,早点晚点有什么差别?”   韩岳本来怒火只有七成,看了弟弟那不羁的样子,满肚子怒气再也忍不住,对着弟弟猛力挥拳,打得韩滨的嘴角登时出血,却不敢还手,只抱着头躲道:“哥,别打了,小心妈听见。”   提到母亲,韩岳才有些清醒,止住拳头,胸膛里的气憋得他堵得慌,好半天才顺过来,问道:“你给她避孕没有?”   韩滨听了一愣:“没——没有。小怡才十五,不会那么倒霉的吧?我们俩整天在一起,她都没啥反应啊。”   韩岳难以置信地盯着弟弟,硬是克制着自己的怒气,收回拳头,坐在炕上,自己抱着头,深深喘了几口气,才对韩滨道:“明天你碰见常怡,第一件事就问她,这个月有没有来女人的月事——”   韩滨诧异道:“问那做啥?”   韩岳听了这样无知的问题,怒气再也克制不住,猛一回手,一把抓住弟弟衣领怒道:“看她有没有怀孕!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什么都敢尝试,还异想天开将来跟她结婚!一旦怀孕,你让十五岁的常怡怎么办?是堕胎,还是生下来?你又怎么办?念书,还是辍学养家?”   韩滨惊呆了,瞪着哥哥,说不出话来。自己怔了半晌,咬咬牙,对发怒的大哥正色道:“大哥,我错了。不过我一定会照顾小怡的,这一辈子绝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等我们年龄够了,我就娶她。”   韩岳看着青涩的弟弟说这样的话,他无奈叹了口气,放开韩滨道:“别的都不用说了,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万幸没有麻烦,你从今以后,都不许再胡作非为!你真心对她,就该尊重她保护她,懂么?”   韩滨红了脸,但笃定地点点头:“嗯。我——我们本来就是好奇,谁知道会有这么多麻烦。”   韩岳看弟弟的红脸,想到自己和常欢,忍不住笑了,给了弟弟一拳道:“人小鬼大。”   小水也笑了,哥俩躺在各自的铺上,想着心事,夜深了才胡乱地睡了几个小时。   第二天兄弟俩起来,匆匆吃过早饭,直奔常家。常家大门不像镇里别的人家,随便就能进出,他们按了门铃,被告知在外面等着。等了一会儿,常怡就跑了出来,后面远远地跟着二姐常欢。   常怡跟韩滨交往半年,但因为常怡极度害羞胆小,所以两个少年男女一直秘密行事,从来没有公开在人前出双入对。她在楼上看见韩滨韩岳兄弟俩同时来找自己,又是奇怪,又是害怕,生怕家里人起疑,见一边的二姐常欢在电脑前忙碌,知道二姐跟小山从小就相好,遂问小山来了,是不是来找她的。   岂知平素啥也不怕的二姐听到小山来了,脸竟然红了,神态十分不自然,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鼠标,默默地下楼,常怡这才有胆跟在姐姐后面,走出常家大门。   常怡看着韩滨,腼腆地低着头,没有说话,而韩滨当着哥哥面,更是一句话不敢说,一双少男少女同时沉默着,相对无言。   旁边原本沉默尴尬的常欢,看见了小山之后,熟悉的感觉却立时压倒羞涩,她对韩岳微微笑着,走到他旁边问道:“你来找我?”   韩岳因为跟弟弟韩斌生气,脸一直绷着,这时面对常欢,才不自禁露出笑容,点头把她拉到一边,既为了跟她说话,也是方便弟弟问常怡事情。他拉着常欢一直走到常家门前私路拐角的大树下,才低头笑着看她,看她好久,把常欢看得鼻子努了起来,眉毛蹙起,他才低声问:“昨晚回家之后,还疼么?”   常欢闻言,雪白的脸登时通红,低了头,半天抬不起来。她就那么低着,后来摇了几下,一时不敢看韩岳。   韩岳很少看见她这样神态,心里欢喜,忍不住逗她:“我知道有个地方卖安全套,等我买了,咱们……”   常欢吓得立即捂住耳朵,伸脚在他腿上轻轻碰了一下,抬头嗔道:“不许再说了。”   韩岳知道她是真的害羞了,自己也笑笑不语。两个人静静地站着,心里都觉得自从昨天傍晚在河边之后,就算两人偶尔互视一眼,都有无限温馨在心头的感觉。晨间的阳光明亮灿烂,照在这两个年轻人的身上,和煦得他俩的心也跟着暖洋洋的。   到了韩岳快上工的时间,他跟常欢一起向回走,转过拐角,看常家大门口,却没见常怡跟韩滨。两个人四处张望,常家所处的地方,是花溪镇和油田最有钱的人所住的洋房区,空阔整洁,一眼就能看到很远,却望不见那俩人的身影。   “你弟弟怎么来找小怡?”刚才常欢一看见韩岳,就忘了妹妹和小水,这时候想起,心里奇怪起来。   “他们俩谈了半年恋爱了——你也想不到吧?”韩岳叹口气,摇头道。   常欢听了很是诧异:“她们俩?怎么可能啊?小怡才十五岁,你弟弟……”   “才十六。”小山摇头,看着常欢笑着道:“我们也不大么,你才十七,比小水大一岁……”   “我心理年龄大,懂么?”她看着他,想到妹妹和小山弟弟,摇头道:“小怡还是一个小孩子啊!现在的小孩,真是早熟……”   韩岳看她,忍着没有笑,跟常欢等了一阵,仍然没有见到那两个。韩岳只好先离开,常欢一直看见他走远,才转身进了家门。家里空荡荡的,母亲前几天跟奶奶一起去观音山上香,估计还要两天才能回来,姐姐常欣住公司宿舍,父亲常晟尧一个月本就有半个月在白玉茹那里,昨晚他也不在家,不过他在不在家也跟她无关。   她一个人上楼,打开电脑,继续没完成的通关游戏,正玩得忘乎所以,听见身后的门响,她忙得没空回头,随口问一句:“谁啊?”   门口半天没动静,她回过头来,看见妹妹小怡站在门口,脸色惨白,一双水润的大眼睛好像刚刚哭过,全是血丝。她吓了一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妹妹身边问:“怎么了?”   常怡扁了嘴,眼泪又流出来,自己扑在二姐怀里,放声大哭。   常欢抱着妹妹,一叠声问道:“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小怡不停地哭,一边哭一边伤心地道:“二姐,怎么办啊?我可能怀孕了。”   常欢脑袋轰地一声,抱着妹妹,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小水问我月事来没来,我说三个月没来了,他也急了。二姐,我真怀孕了么?”   常欢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搂着妹妹,坐在床上,一边安慰她,一边想办法道:“现在哭有什么用,别哭了!你跟韩滨胆子太大了,什么都不懂,就什么都敢试……”她本来还想说,看妹妹嚎啕大哭,只好拍着妹妹肩膀安慰道:“你别着急,我去给你买一个测孕棒,先确定了是不是怀孕再说。妈明天就回来了,问问她,总会有办法的。”   常怡慌了,抓住常欢的手颤声道:“不能让妈知道!除了你,谁都不能知道!”   常欢看妹妹脸色惨白惊恐,心疼她,但无法可想,只能道:“不让妈知道怎么行?你别怕,妈不会骂你的……”   常怡是三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平时极受宠爱,就连不喜欢女儿的常晟尧,也从未对这个最小的女儿凶过,更别提沈淑惠了。这一次闯了这样大的祸,她心中最大的害怕是父亲母亲看她的眼光,一想到父母的震惊甚至是责骂,那种屈辱和被抛弃的感觉,生不如死。   性子柔和的常怡,靠在二姐怀里,脑子乱成一团,只懂得不停地抽噎,边抽噎边道:“妈不会骂我么?”   常欢一边叹息,一边安慰道:“不会的。妈从来不会骂我们,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你别怕,等妈一回家,就会想到好办法的。”   常怡可能也想到了母亲的性子,心安地长叹了一口气,靠着姐姐,抽噎的声音终于慢慢小了。   常欢一直等妹妹情绪稳下来,才拿着头盔出门,一路狂飙到旁边相邻的镇子,到一家药房买测孕棒。那个卖药的女店员听了,果然仔细地打量她。常欢心想幸亏跑到这个镇子,要是在花溪镇,自己买了这样的东西,只怕转眼间全镇就都知道了,到时候就算自己不说,也会很快传到父母耳朵里——小地方就是这点不好,人人都那么爱管闲事!   总算结了帐,她一路飞驰回花溪镇,跑步上楼,开了门,看见妹妹小怡呆呆地躺在床上,听见她进来,忙坐起身,大大的眼睛肿的馒头一般,对着姐姐腼腆又苦涩地笑了一下。   她看了妹妹的笑容,心里一痛,单纯无忧的小怡,曾经是家里唯一开心快乐的人,现在也懂得伤心的滋味了。   这个世界上,有人能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么?   意外陡生大雨瓢泼一般。   天还没有黑,窗外就已经墨染一般了。韩滨站在常家大门口,身上的雨衣遮不住裤脚,脚上的鞋子湿透了。他觉得有些冷,薄薄的嘴唇克制不住地哆嗦,眼睛盯着常家的屋门,痴痴地等着那个熟悉的娇小人影出现。   好久,常怡才出来。她撑着伞,身上橘黄色的裙子在身后灯光的闪耀中,发着温暖的光,在这有些冷飕飕的夜雨里,让韩滨心里登时有了暖意。他等小怡走到跟前,关心地对她道:“怎么不穿件雨衣?这风很冷。”   常怡脸色有些白,看着小水,小声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韩滨觉察到小怡的神态有些疏远,心中以为是意外怀孕这件事把她吓怕了,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怕啊。他伸手拉住她的手,从半年前,每次拉住这双小手,他的心就克制不住地怦怦跳。他俩从拉手到接吻,到终于偷吃了禁果,只经历短短的一个月——就从那一个月起,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认定了常怡。   “我来告诉你,小怡,你千万别去堕胎。”韩滨握紧她的手,看着伞下的她,笃定地说。   常怡温柔的眼睛看着他,后来慢慢低下,轻声道:“可是我们这么小……”   “我会养你!我想好了,我不读书了,咱们的很多同学都辍学去打工,我也能。几年辛苦下来,一定能熬出头。小怡,打胎太危险,我上网吧查了,很多女人因此一辈子落下毛病,甚至再也不能生育。你千万不要听别人的话堕胎。”   常怡一直低着头,她伞上的雨水滴下来,哗啦啦地洒在小水的雨衣上,滑到下摆,沾得裤子更加湿透。她咬着嘴唇,良久才摇头道:“小水,我妈说不让我留下这个孩子。我想——我想我还是听我妈的吧?”   “听你妈的?”韩滨心里一颤,双手抓住常怡的肩膀。像她柔若无骨的双手一样,她浑身上下都透着轻软,薄薄的裙子下,肩膀不盈他一握。她被他握着,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他盯着她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双唇,满是恐惧的大眼睛,这样的楚楚可怜,他的心登时软了,声音放柔,生怕吓到她一般地道:“我说的话你听到了么?我养你,也养这个孩子。我们三个这一辈子不分开,你千万别冒险堕胎!”   常怡感到他的手力道渐强,劲道大得她双肩要被捏碎了,她惶恐地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水。夜色中,这么近地盯着他,才发现他平素清澈的大眼睛里全是血丝,俊逸的眼角眉梢,此时皱着,神态既疲倦又无奈。她被小水这样逼着,眼泪慢慢涌上来,不知道该听母亲的,还是该听小水的,自己左右为难,手抬起,终于呜呜地哭了。   韩滨跺脚,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焦急地看着她哭,等到常怡开始抽噎,他才叹口气,说道:“别哭了。你只要相信我,不要听别人的,就没事了。”   常怡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妈昨天说了,我们还小,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哪里料得定!我——我爸爸当初为了娶我妈,费尽心思,不过几年,就变心了。小——小水,我想我们还是等长大了再说?”   她话说完,感到一直握着她肩膀的手松开,她抬起头,看见小水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那目光是如此遥远,她心头蓦地变得无比慌乱,她伸出手,试图拉住他的胳膊,却被他一下子甩开,听见他冷冷地道:“小怡,你……”他顿住,脸上闪过一抹痛苦的表情,似乎有人从心口给了他一刀一般:“你不相信我们会有将来,没关系,反正我们俩之间,从来都是我主动,你性子太柔和,不得不答应我罢了。不过小怡,要是你去堕胎,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他说完就立即转身离开。常怡伸手,拉住他的雨衣袖子,衣袖上的雨水十分滑,她没抓住,感到他渐走渐远,心中慌乱,颤声地对着他的影子道:“小水,你真逼我么?”   韩滨瘦长的背影停住,静静地背立,后来他说:“我不逼你。我只是怪你不相信我。我害你怀孕,我心里也很难过。你要是打掉这个孩子,伤害你自己,也是伤害了我,我想……我想……”他似乎哽住了,夜色雨雾中的背影,倔强又孤单,后来终于加快脚步走了。   常怡的眼泪流下来,她克制不住地哭,天上的雨声似乎也加重她心痛的情绪,泪水伴着雨水,在静静的夜里,都不止息。   大门轻响,常欢走出来。其实她早就站在门口,雨夜中,听不清韩滨跟妹妹的谈话,此时看见妹妹痛哭,快步到她身边道:“怎么了?”   常怡脸上的泪水不停流下来,她擦不胜擦,后来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着二姐道:“姐,我——我不能打掉这个孩子,不然——不然小水就不要我了。”   常欢叹口气,扶起妹妹,把她手里的伞拿过来,扶着她进了屋门。   屋内静悄悄地,拜佛回来的奶奶和母亲都在书房里,跟昨天回来的父亲常晟尧商量事情。姐妹俩悄无声息地上楼,常欢帮妹妹整理湿了的头发和衣衫,一直陪着她,一直等到半夜妹妹心情好了一些,常欢才站起身,到自己房里,梳洗睡觉。   睡梦中,常欢被一声尖叫惊醒,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又一声尖叫,划破夜的静寂,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哐地一声响。   常欢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妈”——叫了妈,没有声息,她脊梁上渗出恐惧,从床上腾地跳下床,打开房门,走廊里没有一点光,她快速地沿着栏杆向前摸索,到了楼梯角,侧着耳朵,屏住呼吸,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听见楼下客厅的大座钟咔咔的声音。   什么异声都没有,也许只是个恶梦?   她转过身子打算回房,公路上一辆车的车灯一闪而过,眼角瞟到底楼的楼梯旁站着一个灰色的影子,恍如飘忽的幽灵——她吓得一哆嗦,好半天回过神来,对着那灰色的影子方向喊:   “奶奶?”   无声无息,没有人应答,她摸索到开关,打开灯,灯光沿着高高的楼梯倾泻下去,看见奶奶站在楼梯下,在她的脚前,蜷曲着一个人。   常欢心中咚咚地跳起来,几步跃到底楼,见躺在地上的人正是母亲。常欢脑袋轰地一声,伸手去推母亲,母亲身上温热,她暗中松口气,双手抱母亲肩膀,母亲人被她抱起,头却歪在一边,头所着的地板上,都是血迹。   她听见有人嘶声地喊,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一般,好久之后,才知道那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她抱着母亲,手不停地抚着母亲的头,喉咙里痛苦的声音,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她不知道是谁把她推开,不知道是谁把母亲从自己怀里抢走,她跌坐在楼梯角,楞楞地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好半天才辨认出是父亲和奶奶,还有外面守夜的本家五叔。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从后面扑上去,用力撕扯父亲常晟尧的脖子。她那样用力,尖尖的指甲深深地划进父亲脖子上的肌肉,一边疯了一般地伤害父亲,一边大哭道:“你杀了我妈!你杀了我妈!”   她处在半疯狂的状态,常晟尧脖子被她抓得鲜血淋漓,本家的五叔把常欢搂住,常晟尧才得以抽身。他回过身来,一手摸着脖子,看见手上的血迹,大怒,回手打了常欢一个耳光。   常欢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只是盯着父亲,失去理智般地吼道:“我知道你杀了她!我知道你杀了她!你这个刽子手,我不会放过你和韩嫣!我绝对不会让你们踩着我妈的尸体结婚!我要杀了她,再杀了你……”   她一边声嘶力竭地喊,一边用力挣扎。常晟尧摸着脖子,满腔怒火,正在想怎么处理眼前的一团乱麻,身后的母亲常老太太喝道:“这么乱嚷成什么样子!被人听见了,还真以为你杀了淑惠!老五,把她拉到楼上,再乱嚷,就打昏她。”   常老太太生了三个儿女,个个都是官运亨通的实权人物,她说的话,五叔不敢不听,双手用力,向楼上拖常欢。常怡正从楼上冲下来,看见楼下的情况,惶恐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怡,上楼去!今晚不准出来!”常老太太对常怡发令道。   常家人除了常欢,没有人不怕这个老奶奶。小怡习惯地听话上楼,走了两个台阶,回头看了一眼,扫到楼下躺着的母亲,她猛地停住,颤声道:“我妈怎么了?”   常欢挣不过强壮的五叔,被一路拖着上楼。听了妹妹的话,她冲常怡大喊道:“妈妈死了!是他们杀了妈妈!小怡,你记住了,是他们杀了妈妈!”   常怡满脸震惊,跌跌撞撞地跑下楼,还没等到母亲身边,已经被父亲架住胳膊,一路拉上楼。她挣不动,颤声哭着问父亲道:“爸,我妈……我妈死了?”   常晟尧不做声,把小怡拉进她卧室,门从外面反锁住,脚步声响,他下楼处理事情去了。   意冷心灰常欢用力地踹门,踹得自己精疲力尽,却毫无效果。她仰面跌倒在床上,想到母亲,泪水瞬时湿透了鬓角。   她这样静静地躺了几分钟,歇息一会儿,力气恢复了,就扑到门上用力地踹,如此反复,直到自己的腿开始疼痛,她才知道自己出不去了。所有的窗子都装着防护的栏杆,她被彻底地困在这里,母亲的尸体却在楼下,任由那些人处理。   她知道一定是有人杀了母亲,母亲头上那样大的伤口,那么多的血迹,还有她刚刚听见的那声惨嚎,都不是一个意外跌死能解释的,只有父亲,只有父亲这样冷心残忍无情的畜生,才会做出这样没有人性的事!   而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还不是为了要娶韩嫣!为了娶这个下贱无耻、毫无文化、只不过仗着一张漂亮的脸就勾引已婚年近半百的父亲!她越想越是激愤,浑身颤抖着,牙齿咬得蹦蹦地响,眼前一直闪着母亲冒着鲜血的脸和韩嫣那张娇俏的面孔,仇恨几乎吞没了她的理智。   恨死了韩嫣,恨死了父亲,只要她活着,她一定不原谅他们任何一个!   她就这样一直坐到天光开始发亮,听见渐渐地有车开了进来。她奔到窗户处,看见姑母常晟玲,姑父栾树友从车上下来,正在往屋子里走。隔了不到十分钟,另外一辆车也开进来,她叔常晟禹带着她婶婶和堂妹也来了。   陆陆续续地,镇里派出所的警察,镇里医院的医生,很多平素跟常家有来往的人,都开始进进出出常家大门。一整个上午,车来车往,络绎不绝。   她勉强按捺住心神,在屋里坐着,将近中午的时候,听见门锁响,一会儿工夫,本家五嫂进来,手里端着吃的东西,放在台子上,一句话也不说就出去了。她听见门锁咔哒一声,显然又被锁上了。   她无心吃饭,也毫无倦意,抱着头,木雕泥塑一般在屋子里困坐。身上不敢动,脑子也不敢思考,空洞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每次眼泪要流出来,她都用力咽回去。   如此这般,一直坐了一天,等到晚上,门锁再次响起,这次进来的是姐姐常欣。   常欢抬起头,看见姐姐,忍了一天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双手抱着头,呜呜痛哭。常欣脸色雪白,眼睛红肿,显然也刚刚哭过,她走到二妹身边坐下道:“别哭了。伤心坏了,妈在天上也会难过的。”   常欢想停,却怎么也停不下,她哭得喉咙沙哑,断续着对怡道:“姐——姐姐,妈——妈是被爸——爸害死的!”   常欣擦着脸颊上的眼泪,伸手在她背上抚道:“别胡说。这样的话传出去,没的被人说成有的,你让咱们常家怎么做人?大爷和爸爸当了两代镇长了,这镇上恨咱们常家的就不少,你再这样说,不是给咱家惹麻烦么?”   “你没看见妈死的样子么?她被人打破了头……”   “不是。妈是摔在楼梯上,断了脖子死的,这个医生和警察都鉴定过了。你不要因为爸爸想离婚就怀疑他,他虽然跟妈妈感情破裂,但杀人的事他可绝对不会做。”   常欢摇着脑袋,后来擦擦眼泪,抬起头看着姐姐道:“姐姐,你昨晚不在家,不了解情况。我——我昨天睡得晚,半夜听见妈的两声叫喊,那声音——那声音痛苦又恐惧,我今天一整天脑子里想的都是她当时的样子,头上流着血,身体还是温热的——我要是一直跟她在一起,她就不会有事了!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呢?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妈妈……”   她说不下去,转身扑在床上,痛哭失声。   常欣静静地坐着,姐俩良久无言。后来常欣才道:“不管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伤心了。关于母亲的死因,公安已经鉴定是意外,我们作女儿的,就让这一切过去算了。对外头,你千万不能胡说,听见了么?”   本来一直在痛哭的常欢,蓦地停下,她回过头来盯着姐姐,冷声道:“是爸爸叫你来的?他怕我把他的罪孽到处宣扬,所以派你来封住我的口?”   “爸爸没有派我来,是奶奶让我上来看你。现在妈已经死了,你我只剩下父亲,还有整个常家,你该明白怎么做!”   常欢翻身坐起,一张脸冷若冰霜,说话时声音也带着冰凌般的锋锐之气:“你有爸爸,我没有;你需要常家,我不需要!姐,你怕家里势头低了,你嫁不进好人家,对么?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的婚姻大事。我恨的人,有父亲,还有韩嫣,没有你,也没有小怡。”   常欣被常欢说得满面通红,自己默默地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虽然难听,可也是事实。我跟孙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若是在这个当口,家里出了这样的丑闻,孙柯就算没话说,他的父母可不会轻放,孙家在市里门庭显赫,受不了这样的丑事。你能为我和小怡着想,也算是明白人了。”   常欢冷冷地哼了一声,闭口不言,姐妹俩又坐了一会儿,常欢用力一抹眼泪,对姐姐说:“你下去之后,跟奶奶还有爸爸说,放我下去,我想陪着妈妈。让他们放心,我一定不会闹。”   常欣仔细看着她的脸色,点头答应,站起身走了出去。   晚上楼下人声渐渐静了,常欢的房门才打开,五嫂站在门口唤她:“出来吧。”   常欢下地,一天一夜没有睡觉,没有吃东西,她有些头重脚轻。慢慢走到楼下,出了楼门,看见黑白幔子搭的灵堂,她几乎站不住脚,扶着旁边的台阶扶手,才算站稳。   进去里面,阔大的堂里,只有一个人,是孤单地跪着的妹妹常怡。她走过去,见小怡浑身纯孝,雪白的脸上凄楚可怜,看见二姐常欢,她张开口,平时娇柔的声音,此时有些嘶哑:“二姐,他们放你出来了?”   常欢点头,走到小怡身边,搂着妹妹,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姐妹俩抱头痛哭,小怡哽咽着低语道:“二姐,妈妈没了,我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听小水的,把孩子生下来?”   常欢听见韩滨的名字,想起韩嫣,摇头斩钉截铁地道:“韩滨才十六岁,他能有什么主意?男人说的话,过个几年,就忘得一干二净。你看看咱妈尸骨未寒,她的一生,还不够我们姐妹警醒么!宁可相信一条狗,也不要随便相信男人的承诺!你生下这个孩子,你的一生就毁了!”   常怡呆呆地听着,后来摇头道:“我——我想小水跟咱爸不一样,他不会对我变心的。我生下这个孩子,然后跟小水一起打拼……”   常欢厉声打断妹妹道:“韩滨是韩家的人!只要是姓韩的,就是我们的仇人!韩嫣跟咱爸勾搭成奸,这才害死了母亲,你怎么还能相信姓韩的?”   “那小山呢?你难道忘了小山也姓韩了么?”常怡轻声反问。   常欢听见韩岳的名字,似乎踌躇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灵床上白布盖着的母亲尸体,夜半时分听见的母亲凄厉的叫声,似乎就响在耳边,她眼神登时变得冰冷,咬着牙道:“小山又怎样?就算韩嫣亲手杀了人,他也会替他姐姐出头——我谁都不信!”   常怡看了二姐的脸色,嘴唇动了动,后来鼓起勇气轻声道:“我还是信小水。他跟他姐不一样。”   常欢心中悲痛,脑子乱成一团,暂时无力跟妹妹争辩,只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一整天。妈妈死了也很孤单,除了我,没什么人陪她。”小怡叹了一口气,用手擦拭眼角。   “那你上去休息,今晚我陪着。”常欢说着,推着小怡出去。   常怡站起身,边走边用手扶着肚子,皱眉道:“不知道怎么了,今天肚子冰凉,有些疼。”   常欢对此毫无经验,看妹妹脸色不好,站起身扶她道:“你跪了一天,可能着凉了。上楼喝点热水,休息一个晚上就该没事了。”   常怡嗯了一声,慢慢上楼去了。   新人新妇停灵三天,官来宦往,虽然是凶丧,可在常家大门口看去,倒似乎是喜事一般。礼金收够了,出殡的日子因为没有儿子,沈淑惠娘家也没有特别亲密的直系亲属,就由大女儿常欣捧着遗照,骨灰常晟尧本想捧着,常欢看了,一声不响,走上前硬是抢了过来,一路捧着到了墓场。   骨灰入土,人群渐渐散去。只剩常晟禹和常晟玲一家多住了一天,帮着把杂事处理清楚,常晟禹和常晟玲离开,常晟玲顺便把常老太太带回城里住一段时间。常欣则回公司正常上班去了。   偌大的房子,刚刚还人来人往,嘈杂不堪,霎时就冷清起来,楼上楼下,只有放假的常欢常怡两姐妹作伴,本就不常在家的常晟尧,现在干脆早晚都不见人影了。   痛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减,反而变成了仇恨,重重地压在常欢的心头。   她不再飙车,也不再奇装异服,以往所有外在的叛逆不羁,随着母亲沈淑惠的死一起入土成烟。她的脸没有了诡异彩妆的遮盖,美艳绝伦,但是眼角唇边透着森森冷意与孤寒,比以往奇装异服的时候更加令人不敢接近。   韩岳来找过几次她,她都没有下楼。月前河边的羞涩往事,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她没有做那件傻事,那她现在就跟姓韩的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对得起母亲的养育之恩!   母亲遗体火化那天,她就已经暗暗发誓,这辈子,她绝对不能跟姓韩的人有任何的瓜葛!   常怡也很矛盾,她拿不定主意是听韩滨的,还是听过世母亲的话。常欢给她买来的药物流产的药,藏在衣柜底下,她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无。日子一天天延挨着,她日渐消瘦,本来椭圆的娃娃脸,瘦得双颊都凹下去了。心里长了草一样,也就不想见韩滨,整天躲着他。有几次出门被等在路口的他堵住,被他问急了,心里难过,眼泪就淌了出来。   韩滨见了她的眼泪,除了叹气,毫无办法,本来就瘦长的小伙子,从背后望过去,瘦得几乎脱形了。   在沈淑惠去世之后的第二个月,让本镇人十分惊讶的一个消息传开,原本以为沈淑惠死了,会被扶正的白玉茹竟然带着女儿白雪萍嫁到别处,搬走了。   也从那时开始,韩嫣跟常晟尧的事,开始在整个镇子流传。韩嫣辞了制衣厂的工作之后,镇里人都知道她嫁进常家,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乡间的习俗,人人都想常晟尧至少会等沈淑惠入土一年,才娶新媳妇,不想刚刚进入八月末,常家就开始操办婚事了。那时,距离沈淑惠过世,才刚刚两个月。   韩嫣进门拜见常家老奶奶的那天,常欢跟妹妹常怡一起站在楼梯口,盯着进来的韩嫣。她今日不同以往,从前身上的地摊货衣服,换成了常晟尧给她买的品牌货,喜气洋洋的红色高跟鞋踩在常家的地板上,发出当当的脆响。新人新气色,沈淑惠的家,现在已经没有前任女主人的任何痕迹了。   姐妹俩静静地看着她,韩嫣对着两个女孩子腼腆地一笑,以往灰土土的脸色,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的喜气,还是因为什么人在她身上施了魔法,整个人宛如一朵洗去了烟尘的鲜花一般盛开了,身材苗条,眉目俊俏,颇有一些动人的少妇风姿,细细的腰随着高高的鞋跟摇曳着,随在常晟尧身后,进了常老太太的屋子。   常欢对妹妹小怡轻声道:“看她脸上那神情,肯定是迫不及待想进门了。”   常怡轻轻点头,眼睛红了,声音堵着答道:“妈妈的遗像早就被爸爸丢掉了——爸爸真是娶了韩嫣,我和小水……”   “你不用管这对狗男女!”常欢看着常老太太紧闭的房门,冷冷地道:“你要是决定生这个孩子,就做好这辈子伤心吃苦的准备!女人,总是要靠自己,别的都是假的。”   小怡叹了口气,手捂着肚子,慢慢坐在底层台阶处,呆坐了一会儿,幽幽地说:“我记得妈就是躺在这里死的。我现在坐在这儿,浑身冷飕飕的。”   常欢听了一僵,慢慢低头看着脚下,蹲下身子,在台阶上坐定,她冰冷的眼睛盯着韩嫣所在屋子的室门道:“所以我一定不会让她如意!她要风光踏进这个门么,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常怡叹了口气,闷闷地道:“我原来以为爸爸很好,现在看来……”说到这里顿住。虽然因为母亲惨死,她对父亲的看法一夜之间从小女孩般的崇拜,变成了如今的心有怨言,但她天性柔和,强烈的仇恨与绝情,她都做不到,连句过分的话都不忍心说父亲。   “我想小山大哥和小水都不赞成他们姐姐的所作所为。我前几天,在街上碰见小山大哥,他还问起你。二姐,你真的不打算理他了?”   常欢毫无表情地道:“你记住我的话,不管韩嫣做了什么缺德事,他们韩家兄弟都会跟他们姐姐站在一起!我这辈子不需要男人,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   “可一个人—— 一个人,总会有寂寞的时候吧?”常怡感叹地问。   常欢眼睛搭下来,心中似有感触,可嘴角却倔强地笑了一下:“有谁不寂寞?有了男人就不寂寞了么?”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想到韩岳,从小就认定了的那个青梅竹马的他,却剜了心一般地痛——她为什么要生在常家,母亲为什么要惨死,韩岳为什么要是韩嫣的弟弟?   找不回初恋时的那份心意,纵不是刻意的跟他疏远,但最终的结局仍是放弃与离开。   她将手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在里面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攥到自己手心中都是汗,在心头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着母亲,用亲爱的母亲那个染满了鲜血的头颅擦掉脑海中小山的影子。   门响了一声,常晟尧和韩嫣走出来,后面跟着眉花眼笑的常老太太。常欢看了奶奶脸上的笑容,心里一沉,站起身,盯着韩嫣,听见奶奶一边走一边叮嘱韩嫣:“以后不要穿高跟鞋!这么高,对身子不好。”   常欢心里一惊,登时明白,按捺不住,问韩嫣道:“你竟然怀孕了?”   韩嫣眼神里闪过一抹似惊喜似慌乱的神情,看了一眼常晟尧。   常晟尧道:“还没定。要是真准了,你们俩就多个弟弟,不好么?”   常欢胸口怦怦地动,勉强克制着,憋得太阳穴一跳一跳。   “好。”她硬是从牙关吐出这个字。   她这个回答显然让常晟尧和常老太太意出望外。常老太太握着韩嫣的胳膊,疼惜地拍着她,笑道:“快点把婚事办了。淑惠死了不久,不过咱们也不大操大办,韩家的人,常家的几个人,摆几桌酒,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然真该等到明年大办一次的——委屈你这孩子了,怪婆婆不?”   韩嫣笑了,心里也知道常老太太对自己这么好,是因为她怀孕了。常家这一辈,常晟尧常晟禹兄弟俩都没有男孩,虽然家成业就,但在常老太太眼里,这就相当于绝户了,再多的钱也没意思,现在满心就盼的她肚子里的这一胎了。   “本来就该这样的。千万别为了我,让外面人说咱们不尊重过世的沈老师。”韩嫣笑着答。   一句话说的连不苟言笑的常晟尧都笑了,对着俏丽聪敏的韩嫣,微微颔首。   常欢掏出裤子口袋的摩托车钥匙,不轻不重地击打楼梯的栏杆,当当地响声把对面三个人的注意力引过来,她方抬头看着韩嫣,问道:“日子定在哪天?”   韩嫣被她看得有些局促,眼神不敢跟她对视,只紧紧拉住常晟尧的胳膊,轻声答:“月末吧。小山要去上大学了,我打算在他走之前办了婚礼。”   常晟尧对韩岳非常欣赏,这时候笑着插口道:“韩家兄弟都是好样的。小嫣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像这两个舅舅,也不错。”   常欢瞅了一眼父亲,脸上笑容慢慢消失,冷冷地对将要新婚的二人点头道:“月末么?我记住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跑上楼。一直默默无言的常怡打算跟着上去,常老太太却叫住她,皱眉问道:“小怡,你不恭喜你爸爸?”   怀了常家骨肉的新媳妇来了,除了老一辈的恭喜,该再有些斩获以锦上添花,常怡向来性格柔懦,常老太太遂选在这个时候拿捏住了这个孙女,逼她表态。   常怡听了,用力抿着嘴,雪白的脸上都是痛苦,口气虽满是为难,但却十分笃定地道:“奶奶,我想恭喜爸,可我忘不了我妈!”说完这句平生最不客气的话,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快步跟在二姐身后,进了自己房间。   常晟尧看见两个女儿各自走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对韩嫣道:“她们母亲刚去世,心里难免伤心。你可别放在心里。”   为君之故韩嫣忙笑:“说哪的话,我要是在意,也太不近人情了。”说完,她回头笑着跟常家老太太告辞,常晟尧把她送出大门。从常家大门向左拐,沿着长长的店铺一条街向北走,到了炼油厂的家属区左拐,再走几条街,就到了韩家。此时韩建设仍在油井上守更;韩家哥俩,韩岳不言不语,闷着头像个老黄牛一般地打工,韩滨则整天失魂落魄,茶饭不思,每天到处乱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整个家里,就母亲跟她还有话可说,结婚大事,虽然仪式尽量简单,但总有这样那样的杂事需要处理。   从母亲窗下经过,见屋内炕上,最近因为母亲嫁到镇外而很少来串门的白雪萍正在跟母亲闲谈。   韩嫣知道白玉茹跟常晟尧的关系,但她为了嫁进常家,能连沈淑惠蹊跷惨死都不在意,别提一个做了十多年外室的白玉茹了。   韩嫣推门进去,室内的白雪萍忙站起来,对韩嫣笑道:“小嫣姐回来了?”   韩嫣忙点头笑,上来拉着白雪萍的手,热络地问道:“你们搬到新地方了,还习惯么?”   白雪萍脸上都是笑意,完全看不出一点因为母亲而迁怪韩嫣的意思,斯斯文文地答道:“我们很好。多日不见,小嫣姐你变漂亮了呢!”   韩嫣见白雪萍这般懂事,心中自是高兴,她自从跟常晟尧在一起之后,不再日夜操劳,气色自然好多了,加上身上打扮不同以往,自己也觉得整个人比以前漂亮了。   韩嫣笑着问:“你要开学了吧?高三?”   白雪萍点头笑道:“是。”   “将来上大学学什么?想好了么?”韩嫣在母亲旁边坐下,看着白雪萍问。   “我学习成绩不好,可能考不上大学……”她正说着,窗子外面一个高大的身影经过,是韩岳回来了,她雪白的脸登时红了,接下来的话说不下去,低头默默地,一直听见房门响,白雪萍都不敢抬起头来。   韩岳看了一眼白雪萍,点头算是招呼,对炕上的姐姐和母亲道:“我有事找小水,他回来过么?”   韩母摇头叹道:“从早上出去,就没看见他人。也不知道小水整天忙些什么呢?”   韩嫣看看小山,再看看低着头的白雪萍,笑着道:“雪萍,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   白雪萍长长乌油油的头发披散在脸颊两侧,她慢慢抬起头来,脸颊还有些红,看了一眼韩岳,腼腆地一笑道:“我可能考不上大学,将来想读护士学校。”   韩嫣听了,转过头对母亲笑道:“小山读医科,将来回到镇里开诊所,要是能有雪萍这样的好护士帮忙,可太好了。雪萍,到时候若小山真需要人,你好好考虑,帮帮他吧?”   白雪萍看了一眼小山,见他正看着自己,她脸上闪过一缕红晕,轻声道:“可以啊。我跟小山一样,也不喜欢城市的生活,在我眼里,我们这花溪镇真是哪也比不上。”   小山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花溪镇的年轻人,十个倒是有九个想到大城市发展的,像自己一样喜欢小镇生活的,几乎没有。他看白雪萍微微低头,长发雪肤,娇小柔弱,跟美艳强势的常欢是绝对相反的两种类型。   想到常欢,他心里一黯,有些无能为力。如果付出能得到回报,坚持能换回当初的两小无猜,他愿意付出,也能够坚持。可他知道没有用的,如果常欢一定要把沈淑惠的意外身亡算在姐姐韩嫣的头上,那隔着沈淑惠血淋淋尸体,常欢跟自己又怎么可能如往日一般推心置腹,这样不解的仇恨,爱情与婚姻,都是一场空想了吧?   他了解的常欢,冲动倔强,爱恨分明,她下定决心的事,是绝不会回头的。   他心中难过,转身想回到自己的屋子,母亲在后面唤道:“小山,你找小水有什么事么?”   小山摇头,应付了一句没事,出门到自己屋去了。开学在即,他需要整理一下行李和书籍,大学的生活就摆在他眼前,他既有些向往,又有些微微的无措,再怎么踏实稳重,他毕竟也刚刚十八岁。   他一个人忙碌了很久,听见外面脚步声响,是姐姐送白雪萍出去。过了一会儿,自己房间的门被推开,姐姐韩嫣走了进来,看着他笑道:“白雪萍对你真是上心啊,你这小子还真是有福气。”   韩岳正在整理书,听了有些愕然:“你说什么?”   “她总是来这里,你还不知道她的心思?”韩嫣走上来,自然地抢过弟弟手里的东西,把韩岳弄好的行李箱重新整理,一边把东西码放得整整齐齐,一边笑着说:“因为你读医科,她考不上,就为了你去读护士学校!看看这份心思用的,一辈子跟你绑在一起,真算是痴心一片。”   小山脸红了,他从未往这方面想白雪萍,这时候有些气恼地道:“姐,你别胡说。她想学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韩嫣拿书敲了一下弟弟的头:“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雪萍哪里不好?比那个常欢强一千倍!我劝你……”   韩岳看着姐姐,有些企盼地问:“你今天去常家,看见常欢了么?”   提到常欢,韩嫣脸色变了变,忘不了常欢站在常家楼梯底,手里钥匙敲着栏杆时,脸上莫名其妙的神情。如果常家有什么人让她不安,就是这个捉摸不定的小怪物了。   “看见了。小山,她恨你姐姐,恨到想把我生吞活剥了。你能不能把她忘了,别再提起她了?”韩嫣看着弟弟,语重心长地问。   韩岳坐在炕上,仰面躺下,好半天不做声。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了一句,模模糊糊地似乎是,“发生这样的事,换了是我,也会恨透了我们姓韩的,何况是她呢?”   ————————————————————韩滨站在路口,耐心地盯着常家门口守门的老五叔。整整一个上午,这常五叔手里端着茶壶不停地一壶接一壶地喝,偶尔走开一会儿去小便,可没等韩滨溜到门口,常五叔已经小跑着回来了。   看看日头已经中午,他正打算回家吃午饭,下午再来试试,就见常五叔手里拿着纸,手捂着肚子向正房里匆匆跑过去。小水知道这次他是上大号,心里想机不可失,连忙冲到门卫室旁边的小门处,轻轻推开,眼见常五叔消失在楼里,他随后跟进去。常家楼下宽敞阔大,高陡的楼梯两侧房间门都敞着,里面铺着米色的地毯,他无暇细看,知道小怡住在楼上,他一步三阶地快速冲上二楼。他在楼外日夜徘徊的这些日子,常常看见小怡的身影出现在左边尽头的窗户处,他直接向走廊左侧拐,到了尽头,伸出手,深深地呼吸几下,轻轻敲门。   一下,两下,三下,韩滨的心渐渐沉下去,直到听见里面一声柔和的轻问道:“是二姐么?”他不觉心头剧震,再用力深吸一口气,屏息静气地贴在门上。门被打开,常怡站在门口,满脸惊讶地看着他。   韩滨推门进去,伸手一把搂住常怡道:“我等不了了,偷着上来的。小怡我想你!”   常怡被他搂在怀里,十五十六岁的少女少年,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已是尝尽了相思的苦楚。她伸手搂着韩滨,叹道:“你跑来这里,想怎么办?”   韩滨先不做声,两个人静静地站了好久,常怡又问:“怎么办?”   “就按老办法,我们结婚。孩子生下来,我爸妈都能帮着带,我去打工,养你和孩子两个。”韩滨信誓旦旦地说。   常怡消瘦苍白的脸绽出一抹笑容,看着韩滨也瘦得不成形的脸,苦笑道:“那你这一辈子就只能当打工仔,再也不能上大学了。你看小山大哥,上了医科大学,将来做医生,多好。你学习成绩跟小山大哥一样好,将来前途无限,为了一个意外的孩子拖累一辈子,值得么?”   韩滨摇头道:“值得。我不光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更是为了你!我……”他摸着常怡的头发,看她的眼睛里,全是内疚:“我不懂事,害了你怀孕,要是你堕胎,身体受到伤害,我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听我的,我们俩结婚,虽然不能领结婚证,不过这镇里的事实婚姻很多,我们摆酒结婚,等到了年龄,再去登记。”   常怡微微犹豫,她不是不愿意结婚,只是如此一来,韩滨真的要辍学了,而他是那么的才华横溢。心里正在为难的当口,门轻响,常欢推门走了进来。看见韩滨,常欢脸色一变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小怡。”   常欢看了看常怡,见她脸上微红,人倚着韩滨,显得娇小柔弱。   常欢对韩滨道:“你别逼她。这样的大事,让她自己决定,好么?”   韩滨闻言皱眉道:“小怡一定会听我的。”   常欢听了,看向妹妹,见妹妹仍旧小鸟依人一般站在韩滨身边,一点反对意见都没有,果真对韩滨言听计从。   悔之晚矣常欢走到窗边,眼睛望着窗外想了一会儿,方回头对站在一起的两个人说:“小水,你先回去,让小怡好好想想,明天给你答复。你看怎么样?”   韩滨张开嘴,似乎想反对,一直静静的楼下传上来人声。常欢向外看,回头对韩滨道:“我爸回来了,估计是张罗跟你姐的婚事。我陪你下去,明天我让小怡给你回信。”她说完,不由分说地拉住韩滨的胳膊向外走。   韩滨被她拉着出门,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犹在垂泪的常怡,叮嘱道:“小怡,你要听我的,记住了么?”   常怡抿着嘴,低下头,不知道是点头还是为难,直到韩滨消失在楼下,她仍孤单地站着,一动不动。   常欢回来,拉着呆立的妹妹坐下,斩钉截铁地道:“你不能听他的。”   常怡抬头叹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常欢已经想好了主意,看着妹妹道:“你就跟他说你打掉了孩子!他死了心,也就断了辍学这个心思了。小怡,你不要傻,韩滨若是为你辍学打工,毁了自己的前途不算,恐怕连他自己都养不活,怎么能养你和一个小孩?”   常怡听了,脸上变色道:“骗他?我还从来没有骗过他呢。”   “骗他一时,是为了他一世。你现在心软,将来看着他辛苦奔波,养活你和孩子,你就忍心么?”   常怡低头,过了好久点头道:“还是骗他吧,我不想他为了我受苦。等过了两年,他考上了大学,我再告诉他,我没有打掉孩子。”   常欢叹了口气道:“你竟然还是要生下来!”她看着小妹消瘦的脸颊,不忍心逼她,想了一会儿道:“既然这样我们得想个法子,让大姐给你出钱,好好把孩子生了。”   “大姐出钱?”常怡慌了,她有些信不过常欣,所以怀孕这件事,除了二姐,家里至今无人知道。   常欢点头:“爸爸和奶奶一定不能告诉,他们俩没准会绑着你堕胎。大姐终究心软些,你拿命逼她,她一定不敢告诉爸爸和奶奶。况且咱们俩没有几个钱,大姐工作好几年,存了不少嫁妆钱,让她帮忙,你才能度过这个难关。”她们俩没钱,想让小妹安然无恙,终究绕不过大姐去。   母亲枉死,这个世上也就剩了她们三姐妹了。   这样的大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姐妹俩打车去了常欣的公司。到了那里,找到大姐,常怡脸红着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了常欣。   常欣脸色登时变了:“你怀孕多久了?是谁的?”她的声音急促,也有些严厉。   常怡登时被大姐吓住了,看了一眼二姐。   常欢替妹妹答道:“三个多月了,是韩家小水的。姐姐,她不打算流产,我们要帮她。”   常欣闻言,皱了眉头盯着常怡道:“你打算要这个孩子?你疯了么!你才十五岁,怎么养孩子?你生孩子的事情传出去,咱们一家人的脸面还要不要……”   常怡被骂得眼圈立即红了,手捂着脸,眼泪很快沿着手指缝流了下来。常欢对姐姐生气道:“你轻些说话,她已经够难过的了,何必再伤害她呢?”   常欣本还想再说,看小妹低头捧脸呜呜哭泣的样子,硬是把话咽了回去,自己默默寻思半晌,对常怡实事求是地道:“你不能要这个孩子。你还年轻,将来可以跟韩滨接着生。听我的,我帮你把这件事解决了,除了我们三姐妹,谁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你就跟没事人一样了,好好把书读完。将来大了,你就知道姐姐今天说的是对的。”   常怡头虽然低着,可仍坚决地摇了几下,哭着说:“不行。姐,你能帮我就帮,不能帮我,大不了我就离家出走,生死随我去。你打死我,我也不去医院流产!”   常欣听了,看向二妹常欢,姐俩互视了一会儿,常欣叹气道:“你既然这样倔,我也不劝你了。你想让姐怎么办?我手头就两万块钱,本打算结婚用的,现在都给你,也解决不了多长时间的问题。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常怡慢慢抬起头来,看看大姐,再看看二姐,嗫嚅道:“走一步算一步,我也没什么主意。”   常欣摇头道:“这样不行。你俩在这里等我,我去跟领导请个假,然后咱们仔细商量一下这件事。”   两个妹妹答应了,坐在常欣宿舍里,静静地等着。等了足足将近一个小时,才听见外面走廊人声响。门被打开,常晟尧一脸铁青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满脸严肃的常欣,进来后紧紧地将房门阖上。   常晟尧看着常怡,低声但非常严厉地道:“你的事,我刚刚听你姐姐说了。跟我走吧,现在就去医院。”   常怡吓了一跳,本能地捂住肚子,颤声道:“我¬——我不去医院。我——我死都不去!”   常晟尧上前握住常怡的胳膊,厉声道:“你不去也得去!”   常欢忙抱住妹妹,扯开父亲的胳膊,怒道:“你不能逼她,她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事。爸,只许你为老不尊,跟韩嫣未婚勾搭,怀孕生子,小怡就不可以么?韩嫣肚子里的孩子就金贵,小怡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你凭什么决定我们的人生?”   常晟尧被二女儿羞辱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扬起手来,就要打她。后面常欣连忙拉住父亲,轻声道:“别在这里闹,人尽皆知了怎么办?咱们家的脸还要不要?”   常欢听了,冷冷地盯着大姐,被亲生姐姐背叛,让她第一次体验到心灰意冷的滋味,怒目对着常欣道:“你可真是个好姐姐!我现在才看透你了!”   常欣看看脸色死白的小妹常怡,十五岁不知世事的妹妹,显然已经被父亲吓得几乎傻了,她心里涌上一层歉疚,不过想到自己是为了大家好,遂道:“我要是跟你们俩一起胡闹,那才是害了小怡一生!”   常晟尧显然跟长女常欣一样,怕外人知晓这桩丑事,硬生生抽回手来,拉着小女儿向外走。常怡和常欢两个也挣不过父亲,被常晟尧硬是推上车,载回常家。   把两个小女儿锁进房门,常晟尧在房门外道:“等你想通了,我再放你出来。不然你这辈子都别想出这个门!”   常怡浑身颤抖,靠在二姐怀里,不停地哆嗦道:“我早知道她会跟爸爸说,我早知道她会跟爸爸说!我不该告诉姐姐的!我不该告诉姐姐的……”她不停地念诵这句话,显然心里后悔到了极点。   常欢心里也又悔又痛,抱着妹妹坐在床上,硬是推她躺下休息。自己坐在她旁边,怕她想不开做傻事,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脑子里乱麻一般,不知道怎么作才好。静静地坐着,想着如果母亲活着,就算母亲也让小怡流产,可小怡断断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如此伤害。温柔的母亲会慢慢开导人,而她是那么的疼爱她们姐妹,发现妹妹真的下定决心生下孩子,母亲一定会帮助她的。   妈妈,你若是活着该有多好!   她的眼眶湿了,伸手抹了抹,泪水越涌越多,不想当着比自己软弱的妹妹哭,她憋得自己浑身不住地颤抖,脑子里不停地想着要坚强,要坚强,就算哭了,这也一定是自己最后一次哭!   扑打扑打地,她面前的地板浸湿了一小块。   用力揉着眼睛,揉得自己眼睛疼痛,痛感硬生生代替伤感,才止住泪水。她想到自己一共只有三百多块钱,加上一辆摩托车,如果载着小怡逃走,估计自己也可以打工赚钱养妹妹和小孩——反正自从母亲死后,韩嫣嫁进来,常家她一分钟都不想住了,自己也不打算读书,这时候带着妹妹走,也无不可。   越想越觉得事不宜迟,她转身推常怡,把自己的计划跟妹妹说了。常怡有些犹豫,可又没其他好法子可想,点头答应了,哭道:“二姐,谢谢你了。”   常欢点头道:“妈死了,就剩咱们姐两个,我自然该照顾你。快点收拾东西,天一黑我们就走,到了市区,我跟两个哥们陈野杨翎借一些钱,把眼前的难关过去,以后慢慢就好了。”   常怡擦掉眼泪,用力点头,姐妹俩起身,正打算收拾一下行李衣物,听见房门响,大姐常欣端着饭菜走进来。她把食盘放在茶几上,对两个妹妹说:“你们一天没吃饭了,吃了休息吧。”   常欢冷冷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常怡则低了头,看也不看大姐。   常欣在妹妹二人的冷对中,蓦地觉得有些惭愧,屋子里站不住,转身走了。   好好活着常欢昏昏沉沉地,想醒,却怎么也醒不了。   她在床上用力地翻滚,头碰到床头板,发出声响,她的眼睛却仍睁不开。   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她用力才能坐起,张目四顾,天光似是正午,自己仍在小妹的房里,小怡的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她抚着额头,慢慢下地,打开房门,整个房子,楼上楼下,到处都找遍了,一个人影都没有。连平时总是在家的佣人五婶,此时也不在。   她走出屋门,问大门口的五叔。五叔道:“你爸跟你姐还有你妹妹昨晚就出门了,说是看你姑姑去了。”   常欢心里一沉,险些昏倒。她硬撑着回到屋子,拨大姐电话,那边铃声一直响,却没人接听。   她坐在楼下沙发上,脑子病了一般地昏沉沉。她捂着头,想到被拉走的小妹,想到父亲可能做出的事,她用力捶着自己的脑子,悔恨得无地自容。   为了娶新妇,生儿子,能把结发妻子杀了的男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让自己一睡不醒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她摇晃着到厨房找了一杯水喝下去,脑子慢慢清醒了。自己上楼,把衣柜和抽屉统统拉开,拿出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衣物鞋子装几件,相片簿拿出来,把父亲常晟尧和姐姐常欣的相片都抽出去,撕碎了扔在纸篓里,剩下自己和小怡还有母亲的一些合照放进去,拉上拉锁,挂上锁头,算是整理好了,别的东西一概丢下。她把行李箱塞回衣物间,下楼等着小妹回来。   一连等了三天,也没有等到常怡,反倒是常晟尧一个人开车回来了。她迎上去,看父亲似乎几天没有睡觉,胡子拉碴地,精明强干的眼神有些疲惫。她心中大惊,问道:“小怡呢?她没事吧?”   常晟尧不喜常欢,也没看这个二女儿,只顾着上楼,顺口丢下一句:“她严重贫血,没法流产。你不用担心她,都安顿好了,这件事别让外人知道就是了。”   “那孩子呢?那个孩子怎么办?”常欢跟在父亲身后,不依不舍地问。   “生下来,寄养!一堆孽障,我还能怎么办!”常晟尧头也不回地进屋,反手用力关上屋门,把常欢挡在外面。   常欢不甘心,用手敲门,整栋楼都能听见她砸门的哐哐响声,她大喊道:“小怡在哪里?你把她藏在哪里?”   门猛地打开,常晟尧气得眉立,指着二女儿道:“你太不懂事了!我是你父亲,还能害你们姐妹么?以后不许你再过问小怡的事!要是没有你乱出主意,她这一次不至于吃这么大的亏!我才找了一家寄宿中学,你下个学期不必住在家里了,我花钱送你寄宿念书!”   常欢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楞楞地盯着父亲。常晟尧说完了,再次回房,用力关上房门。   常欢被砰地一声吓了一跳,她怒火上来,什么都不怕,用力朝门踹去,大声吼道:“你算什么父亲!你支开我,让我离开家,不过是为了让韩嫣好过!我绝对不会放过她!害人精,不要脸的韩嫣!不要脸……”   她怒气勃发地等着父亲出来,好痛痛快快地跟父亲大吵一场,不想父亲房门纹风不动,显然常晟尧打定了主意送她走,干脆不理她。   她怒火万丈,一直冲下楼,打开摩托车,飞驰着去了市区。在姑姑家,叔叔家,一些旁系亲属家里到处打听了一遍,都找不到小怡的影子——父亲果然把妹妹藏起来了!   有几次她骑着摩托疯狂地飞驰的时候,曾经在极度的绝望与狂奔中,想过撞死韩嫣,撞死她肚子里那个害死自己母亲的孽种,她甚至真的坐在摩托上,守在韩家附近的巷子里,等着韩嫣出现……但是韩嫣真的出现了时,她发现自己终究不是常晟尧。   她十分沮丧地发现,让一个生命消失,即使是像韩嫣这样毫无意义的生命,也不是一般的冷血与绝情能够做到的。   下不了手杀人,找不到小怡,她能做的只是日夜跟着父亲,偶尔也跟着大姐常欣,但却毫无线索。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怡没找到,父亲迎娶韩嫣的日子却到了。   没有人告诉她那天是父亲再婚的日子,等到韩嫣一身喜气地进了门,常家上上下下再一起出发,到市里的饭店吃喜酒,她才醒悟过来。她外衣都来不及穿,追出去,载着新人的汽车已经走远,只剩下一辆红色桑塔纳还停在门口,她问司机,才知道是等小山和小水兄弟二人的。   她摩托车掉头,雷鸣着冲到韩家,正遇上小山和小水兄弟二人出来。韩滨看见她,就想到常怡,脸上一凛,冷着脸不做声。韩岳则快速迎上来,低声对她道:“你想干什么?”   她看着他,想了一想,不问韩岳,却对着韩滨道:“小水,小怡没有对不起你,她绝不会偷偷流产,是被我爸关起来了。你要是告诉我你姐的婚礼在哪里举行,我就告诉你小怡在哪里,怎么样?”   韩滨闻言,萧然的神色立时一震,冲上来急道:“真的?小怡在哪里?”   “你姐的婚礼在哪里?”欢盯着韩滨,急切地等答案。   “在——”韩滨刚要说,韩岳一旁拦道:“小水,别说了。欢欢什么都不知道,她唬你的。”   常欢气得眉眼都立了起来,瞪着韩岳,冷冷地道:“我偏偏就什么都知道!你别叫我欢欢!这不关你的事,走开!”   韩岳看着她,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轻声叹道:“你什么都知道,怎么连婚礼在哪里都要问小水?常晟尧连这样的小事都防着你,更别提小怡的藏身之处了。欢欢,放弃吧,别弄得自己浑身是伤。常晟尧再不好,终究是你和小怡的父亲,他不会害你们的。”   常欢听不进去,看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西装,喜气洋洋地参加那个恶心的婚礼,心头大怒,发动摩托车引擎,前轮抬起,向韩岳身上滚了过去。韩岳没有提防她,白衬衫和米色西装上登时一道粗粗的黑泥印,他退步闪身,常欢加速摩托车,飞驰着走了。   韩岳无奈,回房去换衣服。他只有这么一套新衣服,是姐姐小嫣在服装厂给他赶工做的,平素不舍得穿。现在已来不及洗熨,随便找了件衬衫长裤换上,跟弟弟一起去市里饭店。   车载着他们兄弟一直到了饭店门口,进去了,虽然说是简单的婚礼,可跟常家来往密切的一些亲戚朋友还是坐满了这家饭店的厅堂。十多张桌子的席面一水铺开,韩嫣和常晟尧满面春风地坐在首席,旁边坐着常老太太,常晟禹夫妇,常晟玲夫妇,常欣,韩母,因为韩建设不同意这桩婚事,犯倔不肯来,韩嫣只好硬把多年不下炕的母亲给拉来了。   韩滨在人群里张望了好久,没有看见小怡的身影,心情登时低落下来。他跟哥哥韩岳坐在常晟尧韩嫣对面,韩岳理解弟弟的心思,拍拍他肩膀轻声道:“姐姐大喜的日子,你振作一下。”   韩滨看了一眼姐姐,十三岁就操劳的长姐,辍学照顾自己和大哥,如今满脸喜色依着常晟尧坐着。他看看常晟尧,想到被藏起来的小怡,心里愤恨不平,隐忍着打起精神,不知不觉端起面前的酒杯,滴酒不沾的少年人,平生第一次纵酒豪饮。   韩岳看着弟弟,心想弟弟生性狂放,这一次情伤,若是不好好引导,只怕弟弟这一生就毁了。他暗中示意姐姐韩嫣把眼前的酒水换成低度的,饶是如此,韩滨闷着头,面前的几瓶酒很快就空了。   韩嫣跟常晟尧起身,挨桌敬酒,一巡酒敬到一半,只听饭店门被哐地一声推开,犹戴着头盔的常欢冲了进来。   韩嫣手里的酒杯猛地倾斜,洒在座位的客人身上,韩嫣楞楞地,都忘了道歉。跟常晟尧对视一眼,见常晟尧皱着眉头,看着闯进来的二女儿,除了震惊和盛怒之外,当着一众客人的面,显然也是毫无办法。   常欣从座位上坐起,对着二妹迎上去,拉着常欢衣袖轻声道:“懂事些,别胡闹。”   常欢冷冷地看着姐姐,用力甩开袖子。她摘掉头盔,从姐姐身边绕过去,走到韩嫣身边,伸手把韩嫣手里的酒杯接过来,对着十几桌客人高声道:“我父亲没有告诉我他今天娶妻,我来迟了。各位长辈,我不请自来,只是想喝我爸爸几杯喜酒,喝完了,我就告辞。”   她一边说话,一边眼角扫到韩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心里知道他是防着自己捣乱,一会儿说不定直接把自己扛出去,她一仰脖子,喝干杯里的酒,大声道:“第一杯,敬我过世的苦命母亲,死得正是时候,脖子摔断了,流了满楼梯的血,恰好给新妇腾了地方!”   她提起死去的母亲沈淑惠,常晟尧和韩嫣同时不自在,满堂的客人也很尴尬,有人干咳了几声,有的就交头低语。常欢不用回头,也知道小山走了过来,若他来硬的,她的力气可挣不脱他,伸手把父亲手里的酒杯抢过来,大声地匆匆道:“第二杯,给韩嫣肚子里的孩子!怀胎几个月了……”   她这句话没等说完,韩岳已经绕过挡路的桌子,冲到她旁边。她感到他伸出手来,揽着她的腋窝,果然众目睽睽之下,她凌空被韩岳扛起来,向饭店门外走去。她边捶着韩岳的胸脯,边回头扯着喉咙对韩嫣喊道:“韩嫣,你这个贱货,跟我爸搞破鞋的烂女人,你害死我妈,就算进了常家,你的下场会比我妈还惨!我诅咒你,不要脸的韩嫣……”   她的话没有说完,感到一只手硬伸进自己嘴里,是韩岳那该死的脏手!她怒极,用力咬他,他吃痛哼了一声,可就是没抽出手,硬生生地挺着,直到将她扛出饭店大门。他一直走,大街上的人看着这对少年男女,纷纷都侧目而视,韩岳不顾,一直走到两栋大楼的接口,才把她放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鲜血淋漓,手背处深深的几个牙印,都是她咬的。   他拧着眉头看她,见她呆呆地立着,眼睛里明明全是泪光,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拼命忍着。韩岳习惯地伸手摸她的头,被她一躲,摸了个空,叹道:“你这么作,有什么用呢?他们还是会结婚,你妈还是不能复生……”   “走开!要不是你,我今天活吃了不要脸的韩嫣!”常欢一想到韩岳不论是非,一味偏向他姐姐,忍不住满心恼怒,伸出手来,用力打了他一个耳光,吼道:“你们韩家人都是贱胚!你弟弟害得我妹妹怀孕,你姐害死我妈,我恨死你们!这辈子不想再见到你们任何人!”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走,一直忍着的泪水流了满面。   最后一次,她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她流泪!从今以后,她要好好活着,再也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情伤心!   (上卷完)十年之后常欢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拉开欢颜诊所的门,迈着大步匆匆地走着,厚底皮靴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回响,边走边道:“刘姐,早上给她吃半粒百忧解,中午的时候再给她三分之一的黛力新,分量我已经事先弄好了,都在架子上,然后你看看她状况如何?要是睡得好,你就出去买菜,不然就等我回去再说……”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前台护士小姐的桌子边,她停下脚步,一边听着电话那头的刘姐说话,一边在签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细长苗条的身材看起来十分高,穿了一条超短遮臀的迷彩短裙,在她弯腰写字的时候,挺翘的臀部线条显得十分完美,修长的美腿没穿丝袜,脚上一双大头的军用女士短皮靴,随便套了一双绿色毛袜子,看来十分土气的搭配,等到她直起身来,充满野性的一双漂亮大眼睛看了看墙上的钟,一头染成酒红色的长卷发直达腰际,整个装束立时活泛起来,连她身上那件普通的针织镂空毛线衫都像是沾了她的野性,带着透身而出的诱惑,让候诊室里的几个男男女女看呆了。   常欢选了靠窗的一张椅子坐下,一边听着电话那头刘姐说着妹妹常怡的状况,一边蹙着修长的眉尖,好半时才点头道:“那样的话,你就给她多加半粒黛力新,不能再多了,逐渐减药都有个适应期,她有点儿不适应是正常的——辛苦你了刘姐,我从诊所出去后,可能要忙到晚上八点左右才能回家,你看她睡着了再离开行么?费用上我不会亏待你的。”   电话那头的刘姐因为又要晚归,难免唠叨了一会儿,好容易常欢挂了电话,就看见赵医生送病人出来,她不等他喊下一个病人的名字,先迎上去,高挑野性的身姿不故意招摇,自然风情无限,她老远先把手伸出来,明艳的脸上露出让五十多岁的老医生无法径直拒绝的笑容,笑着道:“赵医生,我赶时间,能不能跟你咨询几句话?”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手表,心想对不起排在后面的几位了,谁让她是翘班跑过来的,她这个月因为陪妹妹常怡跑各大医院已经翘了近一个星期的班,若是剩下的半个月她不能把销售业绩提上去,这个月就只有一千二百块的收入,连刘姐的工资都不够,别提房租和姐妹俩的生活了。   赵医生呵呵笑了一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一叠声地答:“没关系,几句话的事。你妹妹好些了么?”   常欢感到这老东西肥腻的手几乎要把自己的手捏断了,她看着赵医生的眼睛,一边笑得更迷人,一边两只手一起握住赵医生的小胖手,十分殷切地道:“正是为了小怡,您上次给她推荐了那种西药之后,她开始不停出汗,晚上失眠,心跳过速,我这几天急坏了,是不是这药对她有副作用呢?”嘴上说着,笑着,一边两只手一起用力,不动声色间把手从赵医生的掌握中解脱出来。   赵医生果然被她脸上的笑容迷得晕头转向,完全没意识到她两只手用力掰自己的手指,嘴上还不自主地答着常欢道:“那也正常,多数西药都有这个反应,抑郁症是个心理疾病。小常啊,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用药只是不得已才用,这心病主要还是得心药治,急不得。”   妈的,上一次你卖我那西药的时候说的可不是这一套,什么百分之六十五的有效率,什么失眠盗汗的症状都会减轻,什么没有依赖性——害我花了一大笔钱,小怡的病反而更严重了。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呢?”她手没有被他攥着了,她也就无心笑了,蹙着眉头问道。   “要不然你们试试安思定,这是美国新出的一款专门治疗忧郁症的机器……”赵医生眼睛闪着光道。   “机器?不用吃药么?”常欢疑惑地问。   “不用服药,这是美国FDA权威认证的机器,专门用来治疗抑郁症之类的精神疾病,直接作用域大脑皮层,产生一种物质,能调节体内的神经递质,有效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九呢——”   常欢听了,神情一震,百分之八十九的有效率!那小怡不就是有希望了?   “要多少钱?”她先问这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外边买大概需要六千五百块左右,我自己的诊所进了几台,我可以给你一些优惠,但是大概也要六千二百块。”赵医生声音十分诚恳地道。   常欢想起自己银行卡上可怜的一千八百块钱,到了月末刚刚够付刘姐的薪水,连房租都要等到自己月末拿到工资才能付得起,从哪里弄这天文数字般的六千二百块钱呢?   她谢了赵医生,自动无视赵医生伸出来作别的手,抬腿向诊所外面走。之后一整个下午,她都在美容院忙碌,一直等到晚上打烊,她才带着疲惫的双手双腿匆匆向家里走。打工的美容院生意十分好,她忙碌了一天的双脚有些酸痛,可她没有时间慢悠悠地,家里的妹妹需要自己。   打开门,刘姐已经迎了上来,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壮硕女人,自从上次常怡自杀未遂之后,常欢再也不敢让常怡一个人呆着,请了人专门照看小怡,这位刘姐是其中做的时间最长的,至今已经快一年了。   刘姐家里还有上初中的孩子,匆匆交代了一下手头的事,就离开了。常欢换了鞋,进了屋子,推开客厅的门,看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常怡。一件简单白色的T恤衫配牛仔短裤的常怡,听见姐姐回来的声音,回过头来,清秀雪白的脸清汤挂面,齐耳的短发很妥帖地掖在耳后,她微微一笑,很秀气的脸上满是高兴:“姐回来了?”   常欢点头,问她:“刘姐买了些什么?我做给你吃。”边说边向厨房走。   常怡站起身跟在后面,见姐姐拿起围裙扎在身上,她走到架子上拿起另外一条,也围在自己腰上。一旁常欢看了,摇头道:“不用你,快去休息。”   “我可以的。刘姐也没买什么东西,我今天没有午睡,她不敢出门,我来给你做碗鸡蛋面,很简单,我能行。”常怡声音一如十年前温柔,轻轻地,似乎怕惊到了什么人一般。   常欢看着妹妹,这些年领着妹妹东奔西走地求医,她多少也知道一些减轻抑郁症的法子,小妹愿意主动做事,最好不过,遂点头答应道:“那我来打鸡蛋。”   常怡笑了,她的笑容看在常欢眼里,心中一痛,二十五岁的常怡,越来越像母亲沈淑惠,尤其是笑起来那温婉动人的样子,听话而乖巧的小怡,为什么跟母亲一样,都得不到幸福呢?   常欢默默地打鸡蛋,听见身后烧水的小怡轻声道:“姐,我今天出去时,看见了一个小宝宝,很可爱。”   本就说话轻柔如和风的常怡,此时声音里满是爱意与希冀,听得常欢心中一动。   “恩?”   “我——我就是想起来我十年前的那个孩子了,不——不知道他现在去哪儿了?”常怡转过身来,温柔的眼睛低垂着,手在围裙上扭着,说了上千次的话题,可是每次常怡提起来,都是这种又怅惘又悔恨的神情。   再回故土这是她的病根,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甚至终她一生,她仍是忘不了。   心头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填满,一个人的时候,胸口的空洞与伤疤能无限地放大,吞噬掉她的全部理智与顾忌,只想寻找一个永久的解脱。   如果不是常欢,她撑不过这十年的。   “姐,你别怕我提这个话题,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今天还碰见了一个人——”   “谁?”常欢警觉地问。   “就是当初跟我一个班级的夏大胖,你还记得么?大名叫夏云忠,原来他现在开了一个面食加工厂,我跟刘姐在那边广场闲逛时,他正好在那附近送货,就聊了一会儿。”说到这里,常怡素净的脸微微笑了,似乎想起什么开心的事,纯净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常欢很久没看见小怡这样开心,心中又惊又喜,放下手里的鸡蛋,对她笑着问:“聊了什么?”   “说起我当初初中的那些同学,现在都陆续成家了,大家互相参加婚礼,很热闹——还有,你想不到吧,这个夏大胖才二十五岁,已经离了一次婚了,带着一个三岁的女儿自己过呢,大家还真是变化大啊!”   “你想回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么?”常欢看妹妹这样高兴,简直是十年来的第一次,虽然以往曾经发誓这辈子不会回到花溪镇,但是如果妹妹能开心,减轻病情,偶尔回去一次也未尝不可。   “其实——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常怡清秀的脸笑起来的时候,下颏尖尖,配着温婉的大眼睛,显得特别妩媚,“我跟夏大胖聊天的时候,说起来老家的事,你知道么?韩嫣离开爸爸了。”   常欢听了,先是失声一笑,隔了一会儿方问:“为什么?”   “因为爸爸两年前得了脑血栓,半身瘫痪,现在更是卧床不起,话也说不出来,夏大胖说,韩嫣可能是跟别的男人跑了,已经两年多毫无音讯,镇子里的人统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活该!”常欢冷冷地吐出一句,“果然现世报了!”   常怡低下眼睛,她性子柔和,在这件事上不忍心附和姐姐,接着说:“奶奶一直跟着姑姑住,所以家里现在没有人了,就剩下爸爸一个人瘫痪在家——想不到我们家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常欣呢?”常欢忍不住问起这个当年嫁得太好的姐姐。   “听大胖讲,她嫁进孙家之后,日子一直过得不错,就是很少回家,可能她很忙吧。”当年若不是这个大姐常欣的出卖,常怡绝不会受这些年的苦,所以她不想提起常欣的名字,只低声简单地道。   “用常家的权势嫁进了好人家,现在常家败了,她当然急着撇清关系,害怕被婆家瞧不起了。”常欣哼了一声说。   “两年了,家里除了一个看护和爸爸,没有人在家。姐——”常怡说到这里,看着姐姐,小巧的嘴微微抿起,有点儿为难地说:“姐,你这些年辛苦了,我想——我想我们回家吧?”   常欢看着妹妹一会儿道:“你想家了?”   常怡极轻微地嗯了一声,身后的水开了,她转过身下面,一边忙碌一边低声说:“姐,这十年辛苦你了。当年生了小孩,知道被父亲送给别人之后,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回家把我接出来,我想我早就死了。十年来,如果不是我的拖累,以你的能力,自己的店面也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了,自己的丈夫孩子都有了,你的生活会比现在强很多倍。”   常欢想开口阻止她胡说,常怡已经转过身来,小小的脸上笑容很可亲,也很坚定地道:“姐,别再带着我到处求医问药了,我们花的冤枉钱不少,我自己心里清楚的,吃再多的药,我也不会好。但是今天听了夏大胖的话,我突然觉得回家去挺好的——你也不用再带着我这个拖累,而我回去了,生活也会变个样子,或许我还会找个事情做,甚至像我同学那样结婚,再生个小孩呢。”   常欢第一次听见小怡这样讲话,又是惊又是喜,拿着筷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为妹妹操了整整十年的心,坚强如她,面对这样乐观的妹妹,也露出了心底深处的脆弱,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微微潮湿,脸上却对妹妹笑着,高兴地道:“你真的这么想?”   老天爷啊,她真该好好谢谢这个夏大胖,不知道这家伙是何方神圣,一席话竟然能把妹妹的心结打开大半。   常怡点头,嘴角抿起,十分害羞地点头,极为轻柔地喜道:“夏大胖说啦,我比以前还漂亮了,姐,我听了真的很高兴啊。”   常欢哦了一声,看着妹妹脸上的两朵红晕,心中刹那恍然,自己治来治去,竟然真地没有对症下药。   小怡二十五岁了,因为开始时严重的自杀和自残倾向,她一直被自己过度保护起来,像蹲监牢一样,没有机会接触社会,也没有朋友,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越来越不能自拔,而二十五岁的妹妹,事实上也跟正常的年轻人一样,需要同性的友谊与异性的爱慕啊!   那哪里是在保护妹妹,根本就是在害她啊!   “你真的想好了,要回老家?”常欢满心歉然地问。   常怡点头:“我想回去。”   常欢啪地一下,把鸡蛋打在碗里,三下两下打好,很爽快地同意道:“也好,我跟你一起回去。”   常怡忙道:“不用了,姐,你千万不能这么做,我连累你十年……”   “闭嘴——”常欢状似恼怒地瞪了妹妹一眼,外加斥了她一句道:“说了多少次了,别再提你连累我这样的话?你哪里连累我了?这些年要不是你跟我作伴,我一个人在外面早就被狼吃了多少次,说不定自己都变成一条狼了。”   常怡笑了,对姐姐的脾气太过了解,不再坚持,只道:“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先送我回去,看我一切安顿好了,你再出来——你不像我,乡村小镇不适合你。”   “胡说,哪里不适合我?”常欢刺啦一下把鸡蛋倒进锅里,笑着道:“就许你回去嫁给那个开面食加工厂的大款,不许我骗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   常怡被姐姐这句话逗得面条险些洒出碗去,连连摇头否定,姐妹俩边说边笑,很快鸡蛋面做好了,一人端着一碗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吃,吃完收拾好了,简单洗漱一下,各自去歇息。   常欢向来一沾枕头就睡着的好习惯,这一次没了,她盯着空荡荡的床帐上方,失眠了。离家十年来,只有在自己最深沉的梦里,她才可以骗过自己的心防,肆无忌惮地梦着母亲活着时的那些愉快的日子。   在这些梦里,有她最爱最想念的母亲,有年幼时那个天真无忧的自己,还有一个从小就人见人夸的男孩子,从学会说话起就喜欢她,中意她,只要自己跟他在一起,他从来不会看别的女孩子一眼。   他结婚了么?   那个白雪萍得到他了吧?   胸口压了一块石头一样难受,她用力看着城市的灯光在天花板上形成的的一长条暗影,听着自己心口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惜梦里所有的美好,通通毁在一个野心勃勃女人的高跟鞋下。   追不回往日的时光,生她养她的父母,死的死,活着的也只剩喘气的力气,从小长大的花溪镇,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离乡十年。再回故土,安顿好妹妹之后,她就立即离开,以后的一辈子,再也不会踏上那片土地!   青年俊彦韩岳把听诊器扔在桌子上,捧着头,长长叹口气。   他不想出去,也不敢出去。   受不了那些来这里看病的乡亲看他的眼神,受不了他们一句又一句地劝慰与询问,好像他的婚没法结了,他这个人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他是快要活不下去了,这诊所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连晚上和周末的时间都搭进去,也还是有看不完的病号!   闷闷地盯着桌子上的病历,半天才看清病历上娟秀的字迹,是白雪萍留下的。   这个诊所,触目可见的地方,到处都有白雪萍的痕迹。   四年前他实习结束,考到了医师执照,回到花溪镇,面对的是家人的不理解和镇里乡民的冷嘲热讽,有的乡亲当着他父母的面,打听是不是小山在城里惹了什么祸事,好容易飞出去的大学生,怎么突然回来了?那个时候,他除欠了一身的助学贷款,什么都没有,想在家乡开业行医,房子,贷款,药品,器械,统统都要他自己出去联系。焦头烂额时,在外地作护士的白雪萍回来了,在常晟尧、韩嫣和韩母的一力支持下,留在了青山诊所,四年了,从不曾离开。   相比农村乡镇上那些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赤脚医生,他良好的医术,毫无瑕疵的医德,加上俊朗沉稳的外型,让他的诊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成功。后来听了极有生意头脑的弟弟韩滨的话,在诊所旁边开了一家青山大药房,借着韩岳的医术,顺顺当当地成了附近几个镇最有信誉的买药点儿。   之后韩滨建议他将青山大药房做成连锁,以一年一家分店的速度,在方圆几十里的几个大型镇子都开上分店,缺医少药的乡下小镇,正规药店的生意注定前途光明一片。   从那开始,韩岳开始了日夜不宁的创业生涯,不但要关心进货渠道,药品保管,还要负责打通各方面的关节,甚至亲身到各个分店坐诊,如此搏命一般地拼了几年,他作为良医的名声渐渐远播,创业最艰难的一段渐渐过去了,来花溪镇青山诊所的病人填门塞户,韩岳实在□乏术,顾不了药店生意,这时他神通广大的弟弟韩滨再次出马,给他请了个经理,许鸣,专门打理青山连锁药房的生意。在这个过程中,白雪萍始终都伴在他身边,那时她告诉他,她之所以学护士,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留在他身边。   四年的朝夕相对,她的影子在他的世界里无所不在。韩家上上下下,从耿直不苟言笑的韩建设,到韩嫣九岁的儿子常启骏,全都喜欢白雪萍,而韩母更是对白雪萍一万个满意,常常说韩岳:“你前世有福气,这辈子有雪萍这样的好女孩相中你!你要是敢娶了别人,我头一个不答应。”   韩岳苦恼地合上病历——如今母亲不答应也不行了,因为白雪萍离开了。   在宣布两个人订婚之后的半个月,跑到她远嫁市里的母亲白玉茹那里,只留下一封信,一封让韩岳摸不着头脑的信,上面写了一行字:   小山,这一生我从没输给任何人,可没想到我用了十年时间,最后竟然输给了你!   他看不懂这些输了赢了的话,想找她问清楚,可这时候才发现跟白雪萍共事四年,他竟然不知道她母亲白玉茹到底住在哪里!   她什么时候兴起离开的念头的,什么时候决意要离开自己,他一无所知。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远远近近的老亲少友的探问,满心郁郁地不知道怎么给个未婚妻突然离开的理由。   他叹口气起身,拿起病历,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站在门口,见外面等着看病的有不少年轻女性,他这里没了女护士,诊视异性极为不便,每次都要找熟人陪着,免得横生枝节,此时举目望去,偏偏这时候一个脸熟的都没有,而排在门口的那位妙龄女子,见总算轮到自己了,起身就进了诊室。   韩岳只好站在诊室门口,问里面的病人道:“你怎么了?”   “我咳嗽一个星期了,今天早上觉得有点发烧……”   韩岳心想看来一个熟人是省不得的,他总不能站在门口听她是不是得了肺炎吧?   转过头来,在人群中满心希冀地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个熟人面孔,可惜竟然是他最头疼的陈家阿婆。   先拿本子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暗暗诅咒这运气,方对阿婆招手道:“陈大娘,你过来一下行么?”   那厢的陈家阿婆见小山喊自己,十分高兴,拄着拐棍子颤巍巍地颠着过来了,边走边道:“小三(山)啊,你对象咋的了?咋一声没曾(吭)就跑了呢?”   韩岳听见陈阿婆漏风的牙又问起这个话,头立时大了,躲不过去,硬着头皮答道:“你老人家今天又来了?来了就进来帮我陪诊吧?”   陈阿婆九十二了,因为家里孙子媳妇和重孙子媳妇整天吵架,老人家经常犯病,一犯病她就跑到韩岳这里,让韩岳给她看看,所以她是这里常客,基本上天天都在。   “行行,哎呀,以前都似(是)雪萍跟你俩在里面看病,现在她跑了,我倒成了香饽饽了。”陈家阿婆不无得意地边进门边道,尚不忘了先前的话题:“我还想问你呢——雪萍真地不回来了?”   韩岳一边闷闷地点头,一边关上门,给那个年轻女病号看视。   “大夫,我没得肺炎吧?我小时候得过一次,我妈总怕我再犯了,让我一大早坐了半个小时的车赶到你们花溪镇来看你 ,说你是北京的名牌大学毕业的,见多识广,比我们镇里那几个杀猪的大夫强多了——你说我总是咳嗽是怎么了?”   “气管炎犯了,不是肺炎。”韩岳一边对这女子的夸奖礼貌地笑了笑,一边答道:“吃点退烧药,如果继续咳嗽,就用一条湿毛巾覆盖在口鼻上,会感觉好些。要是明天还发烧,再给我打个电话。”   女病号听说不是肺炎很高兴,拿了韩岳给的诊断书,很高兴地走了。   屋子里就剩了韩岳面对目光炯炯的阿婆。   “为啥走了呢?这刚订婚半个月,她怎么突然就走了呢?小山,你说这到底是啥问题啊?”阿婆的声音比刺刀刮铁盆还让人头疼地问。   韩岳用本子又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匆匆嘟哝一句:“她想她妈了。”不待阿婆下一个问题出现,转身向处理室逃。不想他的腿没有阿婆的嘴快,只听阿婆的声音跟在他后头又问:“那她为啥一声不吭就去看她妈了啊?”   就算他知道为了啥,也不会在这小镇里广而告之吧?   何况,他也不知道。   躲在处理室一时不想出去,后来听见门口车响,他心中一动,走出处理室,见好久不回花溪镇的弟弟韩滨站在门口。他人似乎才从车上下来,西裤白衬衫领带,手里的西装上衣搭在胳膊上,在门口匆匆吸了几口烟,掐熄烟蒂,推门走了进来。   韩岳长出一口气,现在这个关节,再也没有比这个亲弟弟更受他欢迎的人了,他迎上去对弟弟道:“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韩滨是忙人,他大学学的道路桥梁专业,可毕业之后并没有下工地,一心只想创业的他,刚毕业就入伙一个大学同学开办的公司。这个老同学家里神通广大,本市各个部门都有门路,韩滨肯吃苦有能力,俩人的公司专门承办政府道路隧道与桥梁工程,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着这油田化工城市的基建,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到底这几年韩滨赚了多少钱,连韩岳都不清楚,只知道弟弟变了,生意场上的心术诡计,弟弟一样不落地学了个十足。   他人越来越忙,在城里的房子越来越大,开的车子越来越高档,身边的女人越换越漂亮……每隔一段时间兄弟二人见面,韩岳都注意到韩滨又变了,虽然这变化每次都很细微,可韩岳还是很担心,非常担心。   “回来看看家里。妈身体好些了么?”韩滨跟着大哥向办公室走,边走边问。   韩岳点头:“好些了。”进了自己办公室,合上门,韩岳长吐出一口气,放下簿子,坐在椅子上。   韩滨看了哥哥的神情,心里领会地问:“还是为了白雪萍的事?”   韩岳点点头,苦笑着道:“我现在不能出门,不敢见人,连家里都尽量少回去,妈整天逼问我做了哪些对不起她的事!”   韩滨看一向稳重的大哥眼睛里满是苦恼,他笑了一笑,漫不经心地道:“跑了也罢,我猜想,她终于受不了剃头挑子一头热了,倒追了你十年,总算灰心了——其实我都有点儿佩服她了,女人中对感情这么长性的,还真是少见。”   韩岳知道弟弟在女人方面的操守不敢恭维,不想跟他谈这个话题,只闷声道:“算了,不说这个。你回来住几天么?”   韩滨笑了,淡淡地道:“最近油田有个工程,就在镇里。如果拿下来的话,我可能会常在家。”   韩岳了解弟弟,他这么说,那这个工程就应该已经到手了,自己虽然不管他的事,但是知道他们这些人为了拿工程所用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伎俩,摇头叹道:“你们少作些孽吧!”   韩滨满不在乎地一笑,看着眼前这个以济世救人为己任的大哥,这个时代了,还有大哥这样的人,他心里除了佩服,还是佩服——换了自己,绝对做不到!   韩岳站起身,他对韩滨道:“时间差不多了,我把外面几个病人诊完,我们出去吃些饭?”   “整天在外面吃,有些烦腻了。回家吃点清淡的吧?”韩滨把衣服搭在旁边椅子上,身子向后仰靠,长长的腿前伸,劳累极了之后身体放松的一个姿势。   “我还是不回去了,妈看见我,跟外面的陈家阿婆一样追问不休。我最近都在诊所的楼上睡,不敢回家。”韩岳拿过簿子,对刚刚放松的弟弟道:“既然来了,别闲着。我这里现在没有护士,你出去帮我叫人——记住,不要叫陈大娘,她老人家精神头比我都足!”   韩滨听了哥哥声音里的懊恼,暗暗笑了,他高大的身子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拉门走出去,帮大哥喊人。   这个外形绝佳,丰神俊朗的韩医生弟弟,远近闻名的青年俊彦,竟然在青山诊所里帮忙,实在是整年难见的奇遇,让很多等了一个上午正在不耐的女病患精神一振,看着韩滨俊美的侧脸,颇有几个再也移不开目光。   韩滨却只是看着登记簿,嘴里念着上面的名字,眼皮也不曾撩动一下。他有几个月没见到大哥,恰逢自己没什么要紧事,就一边帮忙,一边跟大哥聊天,整整一个上午过去,太阳越来越毒,候诊室里人总算少了,只剩下陈家阿婆,韩家兄弟打定主意不叫她老人家,老太太遂站起身,想回家睡个午觉,醒了再来。   老人家拄着棍子,慢腾腾地走到门口,恰好客运的小客车经过,从车上下来两个拎着行李袋的女子,阿婆眼神不好,盯了半天,指着那两个女的,头也没回地问韩滨道:“小水啊,那是常家的姐俩么?”   物是人非韩滨正好走向门口,一边走一边掏烟打火,听了这话,他手里的打火机没拿稳,啪地掉在地上,抬起头,看向眼前街上走过的两个女子,下颏的肌肉慢慢绷紧。   手里的烟攥在手心里,滚烫的烟头烫在肌肤上,他浑然不觉,一支烟捻得粉碎,他眼睛粘在二十米开外的那个娇小女子身上。   旁边陈家阿婆嘴里在嘟哝着什么,韩滨完全听不到,一动不动地看着常家姐妹沿着长街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铺。   一路上十年未见的镇民有认出她们姐妹的,停下来跟她们打招呼,而她们似乎也不急,还跟着路边李家商店的李珲说了好久,后来进了李珲的铺子——好半天都没有出来。   “……穿得还不如十年前……”陈家阿婆的声音这时候开始钻进韩滨耳朵里。   “您老人家说什么?”韩滨皱着眉,微微转过头对着阿婆,眼睛却仍盯着李家商店的玻璃门,手掌微微疼痛,才想起刚才揉碎的那根烟,显然烫着自己了。   “那姐俩,穿得这个寒酸!显然在外面混得不好呗。我在这镇子住了快一百年了,没见过比常家的人更在意脸面的,那是过年剁菜板,没肉也听声的人家,样样都要比人强……”   “是这样么?”韩滨魂不守舍地随口问。   “哎呀,怎么不是这样?当年这姐俩的奶奶跟我们儿媳妇是小姐妹来的,后来人家大伯子当了镇长,就抖起来了,看见我们眼睛朝天!再后来她儿子常晟尧接班镇长,干脆大门一关,跟我们都不来往了——可惜,要不是你姐姐给老常家生了个儿子,她才真是活打嘴,现世报了。”阿婆啰嗦起来,拄着棍子也不走了。   恰好这时候李珲的商店门开了,韩滨模糊地想起来当年常怡跟李珲似乎是同班同学。李珲天生左脚变形,行走不变,这时拄着拐杖一直把常家姐妹送出商店外。   他看常怡穿着一条淡青的七分裤,身上一条棉布的白背心,脚上一双米色的塑料人字拖,跟十年前那个总是一条公主裙的常家千金比起来,是有些寒酸。   再长的街,也有行尽的时候,常家姐妹到了十字路口,左拐,向常家的小楼走过去了。   留下他注视着掌心的一捧烟末和一缕烫伤,怔了很久。   ——————————————————————————————————————常欢看李珲回了店里,对妹妹小怡笑了,颇有些感慨地道:“十年没见,连李珲都结婚生小孩了,当年的那些人全都变了样子,他不出来打招呼,我真认不出来。”   常怡点头,看着周围,原本就繁华的花溪镇,现在更添了不少高楼,十年前街道两边摆摊的案板,现在都撤掉了,所有的零售摊贩都集中在封闭的超级市场里面。市面上比十年前整洁,也更宽敞。   十年,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什么都变了,连心境都不再一样。   常欢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自己和妹妹的衣着,笑道:“咱们这身衣服进了常家,只怕更让他瞧不起。”   常怡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她性子跟姐姐不同,对别人瞧得起还是瞧不起自己,没有那么强烈的反应。   周围的故景激起心中十分复杂的情绪,姐妹二人顾不上说话,默默地走着,进了通向家里的那条街,熟悉的感觉袭来,十年前的大树和柏油马路,一路浓荫地通向常家的大铁门。铁门仍然关着,走到近前,以前日夜有人守着的门卫室,如今空了。她们走进去,到了楼前,开门进去,静静的楼下,以前母亲喜欢的米色地毯的颜色变成了深绿,在傍晚的光线下,看起来有些黯旧。常欢放下挎包,等了片刻,没人出来,忍不住大声道:“有人么?”   楼下左边的房门开了,一个她们都不认识的女人走出来,五十多岁,看打扮像是帮佣的:“你们找谁?”她显然也不认识离家十年的常家姐妹。   “常镇长在哪里?”常欢走到楼梯旁的沙发处,坐下,从早上开始长途跋涉地坐车回来,她有些累了。   “在那个屋子里躺着呢。”这帮佣的指着以前常老太太的屋子道。   常欢点头,看了一眼常怡,姐俩同时起身,向父亲所在的屋子走去。   推开门,室内扑面一股患病老年人的汗湿尿骚的气味,窗子只微微开着,屋子里光线不佳,沉闷又压抑的感觉。床上躺着的常晟尧吊着点滴,眼睛闭着,即使姐妹俩走到他旁边,也没睁开肤色暗青,瘦得皮包骨头的父亲,跟记忆中那个英俊而又强悍到不近人情的男子,真是触目惊心地不同。   眼前躺着的不再是那个十年前逆我者死的常晟尧,只是一个孤单垂死的老人了。   可即使如此,心底深处无法愈合的伤痕,仍然让那一句爸爸难以出口。   “你怎样了——”常怡低声问父亲。   常晟尧没有动,似乎没有听到。   “镇长听不见,你们叫他没有用。”姐妹俩回过头来,见先前那个帮佣的女人站在门口,正看着她们。   “他这个样子多久了?”   “两三个月了吧。得了脑淤血的病,治好了也只剩喘气的劲儿了,别的啥都不知道了。”这女人说完,看着常家姐妹道:“你们是镇长的另外两个女儿?”   常欢点头,问她的名字,她说姓蔡,从常晟尧两年前生病开始,就一直在这里帮佣。“这么大的屋子,老韩家的韩嫣带着启骏走了,就剩我一个,有时候真是有点冷清。”   “常老太太呢?”常怡看了一眼四周,这屋子以前是奶奶的,仍有一些她留下的痕迹。   “走了四五年了,去你们姑姑家了。”说到这里,蔡嫂搓着手对她们笑道:“你们回来就好了,从韩嫣跑了,我两个月没拿着薪水,给你们的大姐打电话,她答应上个月末给我结算了。现在都过了一个星期,也没消息,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要,只是我家里孩子上大学,等着用钱……”   常欢看着蔡嫂奇道:“你没有薪水,还在这里工作两个月?”   蔡嫂摇头叹道:“我走了就更没人了。不光我,韩岳韩大夫的诊费我估计也欠着呢,他还不是照样每天都来……”   常欢常怡听见韩岳的名字,都神情微变,好半天常欢才道:“小山?韩嫣的弟弟?”   她看蔡嫂点头,良久才说:“蔡嫂,我手头的钱不多,我先给你一个月的,等我大姐回来,我想她能出得起剩下的钱。你看行么?”   她的钱哪里是不多,这次回来,银行可怜的一点儿存款都付了房租和刘姐的薪水,手里剩下的一点儿钱,是卖了所有的家具仅有的了。   付钱给蔡嫂,意味着她们得立即找到常欣,不然以后生活都要成问题。   把钱给了蔡嫂,常欢不忘谢谢她道:“谢谢你没钱还能守在这里,不然他可能撑不了两个月。”   蔡嫂显然是个颇为厚道的人,红着脸接了钱道:“不客气。你们——你们可能饿了,我去做饭。”   常欢看她走开,自己拎着两只挎包上楼,后面脚步声响,常怡走路轻轻地,也跟着上来了。十年没进自己的房间,俩人分别推开门,常欢的屋子改动不大,可能做了客房,当年属于她的那些东西被挪走,壁橱里有一些换洗的毛毯和床罩之类的。   常怡的屋子则明显被改成了那个男孩启骏的房间,到处都是玩具,床单被子都是卡通人物,一人来高的机器人模型立在角落里,再旁边的桌子上,还留着一些相框。常怡走过去,拿起一张,上面的启骏似乎五六岁,眉眼像极了他的两个舅舅韩岳韩滨,骑在脚踏车上,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   “男孩子果然不一样!你看那么高的机器人模型,几千块钱才能买到。他还真是重男轻女,把这个小男孩宠得没边了。”常欢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在屋子里四处看了一下,眼睛落在常怡手中的相片上,端详了一会儿道:“这小家伙长得还真是跟常家人不像,比较像韩家的人。”   常怡点点头,看见小孩子就难免想到往事,神色黯然地放下照片,低声问姐姐:“你把钱给蔡嫂了?”   “给了,不然怎么办呢?让人家白干活?”   “那我们自己怎么办?这么大的家,仅靠你我,支撑得下去么?”常怡一想到缺钱,就要叹气,这些年,她俩赚的不够花的,真是吃够了穷人的苦头。   “我给常欣打电话,问问父亲这些年的积蓄还剩下多少。就算韩嫣跟人跑了,带走了一些,总该还有一些剩下的。现在是她出钱的时候了!”常欢说做就做,转身下楼,向蔡嫂问了电话号码,一拨就通,接电话的是大姐常欣。   常欢开门见山,把情况一说,电话那头常欣诧异道:“你和小怡一起回家了?”   “是,你有意见么?”常欢对常欣多年前的背叛始终不能谅解,口气十分不佳。   “我没——没意见——我真没想到你们会一起回去——真是太好了,我现在终于能放心爸爸了……”常欣显然太过高兴,说话都不利索起来。   “你既然这样说,怎么不把他接到你家里去照顾?不然找个特护病房,也好过现在扔他一个人在家里等死吧?”常欢一边说,一边有些齿冷。   “我……”常欣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方为难地吞吞吐吐道:“孙柯的生意最近其实不大顺,我家里真是多有不便;特护病房爸爸的级别又不够,自费则花费太多,就算是我,也负担不起……”   常欢不想再听了,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自私的人,最先想到的,永远只有自己,常欣就是一个活例!   “你不必跟我叫穷,我刚刚一进门就掏出去一千五百块,手里剩的钱不够明天买菜,你躲在城里,每个月拿着高薪,不知道家里没有钱用度么?怎么不把这些事情处理好?常家到底还有多少钱?”   常欣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后来道:“韩嫣带走了绝大部分的积蓄,父亲真的没钱了。孙柯生意不顺,我手头现金比较紧——拖欠蔡嫂的工资真不是我本意,我一直以为叔叔或者姑姑会给的——”   常欣吞吞吐吐地说了这些话,常欢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常欣日子怎样自己才不在乎,她穷也好,富也好,都是当初她自己选择的,况且如果不是她背叛自己和小怡,小怡又怎么会受这么多年的折磨?孙柯生意不顺么?破产才好呢?   说了这么多的废话,就是家里现在的困境,常欣解决不了,那也不必再跟她废话了,常欢直接挂断。   “常欣怎么说?”常怡在旁边问。   “她没钱给常家!”常欢答,目光扫了一眼关着的厨房门,轻声叹道:“想不到常家风光一世,到了临了,竟然连佣人薪水都要出门去借。”   “你打算到哪里借?”常怡看着二姐愤然的脸,想到自己拖累二姐十年,不然二姐哪至于出门借钱,如今家里有难,自己又不能分担,不由得内疚地低下头。   “给叔叔和姑姑打电话,他们总有一个能借给父亲一些。”常欢边说边拿起电话,张口借钱,于她是平生第一次,不过眼前顾不得了,常家人没有欠工人债的习惯。   借钱很顺利,常晟禹一口答应,只等明天去取。她长出了一口气,跟常家人没什么好说的,淡淡地应付几句,就挂了电话。等蔡嫂准备好晚饭出来,常欢对她解释了家里情况。蔡嫂听说剩下的钱能付清,已经很是满意,还体贴地问,如果不想再雇佣她,她也明白,可以拿到钱之后马上离开。   常欢说不用。常晟尧虽然退下来了,人瘫痪在床上,但每个月的医保和退休金应该还是有的,只不过家里没人的时候,这些钱有也等于没有。   那之后的几天,常欢跑了趟常晟禹家,借到钱,再把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处理了,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时候,跟小妹常怡坐在常晟尧的窗前,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暴君今朝的落魄孤单,都很感叹。   常怡轻声叹道:“二姐,你说他要是现在醒过来,看见自己如今众叛亲离,只有当年赶走的我们两个守在他身边,会不会悔悟些?”   常欢哂道:“就算他悔悟了,我也不在乎——做了孽,就要面对作孽的下场!我不是上帝,不怜悯,也不相信别人的忏悔。等他醒了,我第一件事就是问妈妈怎么死的,还有那个该死的韩嫣哪儿去了!”   常怡听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对眼前的残烛老人恨意不若姐姐强,只想着问清楚当年的事,可守在他身边两天了,不管怎么问他,常晟尧都没有反应。   这屋子里闷得常怡喘不过气来,她站起身对姐姐道:“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常欢答应了,等小怡出去,她坐在空出来的椅子上,眼睛看着对面没有意识的老人,默默地出神。   可恶可恶外面的门开了,她转过头,一会儿听见走廊有脚步声。脚步停在门口,门轻轻响了两下,她站起身,走过去打开门。门外走廊站着高大的一个人影,乌黑的眸子在走廊里恍如夜晚亮晶晶的星星,秀朗的面孔既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正是十来年没见的韩岳。   她有些愣了,看着他,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好一会儿自己方回过神来,轻声道:“好多年不见了,小山。”   韩岳看着她,诊所是个流言集中地,他早就听人说起常家姐妹回来的事。这几天他心中五味杂陈,常欢的样子不停地在脑海里出现,那些自以为已经忘记的往事,全都浮现在脑海里,隔了十年长长的记忆,竟然都不曾模糊。   有些人,有些事,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点头,看着她问:“是啊,很多年了,你这些年好么?”   “还好。”她答,又问:“你呢?”   “也还好。”   很久的沉默,两个人好一时没有说话,后来还是韩岳说:“我来看看姐夫的身体怎样了。”   “姐夫”这个词从他口里说出来,多多少少冲淡了她心中惘然的感觉,她点头道:“进来吧。”   从门口闪开,站在走廊里,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走到了父亲床前,十分专注地开始检查,她就那样默默地看着他,后来移开眼睛,从门口走开,进到客厅里坐着。   拿着桌子上的杂志翻着,上面写了些什么,她完全不知道,目光飘在纸页上,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走了出来,她才抬起眼睛问道:“他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十分虚弱。”韩岳道,他手里的挎包从左手交到了右手,又从右手交回左手,似乎颇为踌躇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走到她对面的沙发坐下,胳膊放在膝盖上,身子前倾,两个人面对着面坐着,偌大的客厅,好一时没有声息,只有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噪乱地响着。   “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他终于问了。   “就在市区。”她看着他答。   “做些什么?”   “在一家美容店上班。”她自然地答。   韩岳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有些吃惊,目光在她长卷发和化了淡妆的脸扫视了一下,十年前不加修饰就美得耀眼的常欢,现在这副样子就算有道高僧看了,也能被勾引得犯了淫戒吧?他似乎越看越是生气,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清隽朗彻的眼睛不能自控地闪过一抹蔑视和冷酷,目光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不再说话。   常欢看了他的神色,心中明白,本能地想解释一下,后来想想,觉得十分无趣——毕竟隔了十年了,当年默契的青梅竹马,现在也能仅凭一句话就把自己想成风尘女子,多言又有何益?   怅惘的心情一去,她的目光也亮了起来,长长的腿翘了起来,只穿了一双塑料拖鞋的脚微微颤着,雪白的秀足在身子前倾的韩岳眼前晃动,他看着她的脚,和那涂了粉红色指甲油的秀气脚趾,下颏蓦地绷紧,胸膛不断地起伏。   “既然这样,你过得不错?”他抬起头看着她,声音有点阴沉地问。   “跟你姐姐韩嫣比,当然强多了!”她答,说起韩嫣,恨意不用酝酿,自然涌了出来:“可怜的韩嫣,二十岁就嫁了一个老男人,这些年估计也没快活几次吧?怪不得我爸一瘫痪,她就跟着一个年轻男人跑了……”   她才只说到这里,韩岳腾地起身,似乎气得不轻,抬脚就往门外走,走出几步才想起自己忘了诊箱,又回来提起箱子,侧身过来面对她之际,似乎想说什么,可张开口只得一句:“你——”就再也说不下去,大步出门而去。   常欢等韩岳离开了,才放下腿来,自己也气得不轻,遂坐不住,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转,一边转一边想着该死的小山跟自己只说了两句话,就以为自己当了十年的□!   他竟敢这么想她!   她一激动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得越来越多,后来气得浑身微微哆嗦,捂着自己发烫的额头喃喃地道:“可恶,可恶!死小山,看我饶不饶了你!”   就在这时,蔡嫂推门进来的声音传过来,“饭菜快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吃?”   常欢摇头,毫无胃口,想起妹妹常怡出门很久了还没回来,就道:“蔡嫂你先吃吧,我等小怡回来一起吃。”   “韩大夫要是没走,我是不是要加个菜?”   “不用!”常欢立刻否定,有饭菜宁可喂狗也不喂他,她看蔡嫂点头要回到厨房去,猛地想起一件事,遂问:“蔡嫂,小山结婚了么?”   “没有。韩医生的对象前阵子跑了,你不知道么?”   “跑了?”常欢一听,吓了一跳,“谁?怎么跑了?”   “白雪萍,原来诊所的护士。”蔡嫂看了一眼常欢,显然对白雪萍是常晟尧私生女的事情,也有耳闻,不过她世故地没在常欢面前提起:“婚都定了,听说那婚纱照都照了,就在诊所的楼上挂着呢。哪想到突然之间,白雪萍就跑了。大伙都纳闷呢,整个镇子传得沸沸扬扬!”   常欢听说是白雪萍,想起当年白雪萍对韩岳的执着,并不如何奇怪。白家母女向来只问结果,不择手常,白玉茹能当常晟尧二房十几年,最终输给年轻的韩嫣,不过是因为常晟尧更想要儿子罢了,并不是她没抢过沈淑惠和韩嫣。   白雪萍跟她母亲如出一辙,既然看中了韩岳,她用尽了所有的法子,也一定会得到他。   或许那个坏蛋韩岳还挺高兴被白雪萍得到呢!   只是她怎么会突然跑了呢?难道韩岳跟画儿似的,她看着好看,抱在怀里就嫌棱角太多了?   “镇子里传些什么?”常欢奇怪地问。   像多数女人一样,蔡嫂说起别人家的是非,就有些兴奋,从厨房门口走到客厅,跟常欢小声道:“说韩医生那个不行,临结婚体检,被检查出来了,人家白护士就不干了。”   常欢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什么?”   “说韩医生那个不行呗,不然你说能为了啥?你看他长得那么好看,十里八乡多少年轻丫头为了让他看看,没病装病地到他诊所去呀?可是这么多年,韩医生从来没在这上头被人说闲话,人家早就说这韩医生年纪轻轻地,这么正经不太正常,听说就算跟白雪萍在一起四五年,连婚都订了,他们俩人也从来没有那个事。估计是体检露馅了,人家女的受不了,就跑了。”蔡嫂笑着摇头,进厨房了。   常欢听得哑口无言,总算知道了什么叫人言可畏,她虽然不知道结婚体检都检测哪些项目,不过以她自己的经验,这传言也太扑风了……他不但行,而且是很行才对吧——乡音乡情常怡坐在青渠岸边,隔了十年又重逢的蓝天白云、绿水青山慷慨地展现在她眼前,迎面的风带着她自小就熟悉的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满满地,柔柔地,有这小镇特有的泥土香味,闻了一下不够,整个人恨不得都浸润在这柔暖的风与水之中,变成这美景中蹁跹的一只燕子,或是随风而荡的一缕轻烟,那时候,就该没有一点烦恼了吧?   回到家乡的这几天,是她生病的十年来,最感到平静与安定的一段时日。她二十五岁了,活到如今,最好的年华都是在这片土地上度过的,而孩子被父亲夺走之后,她有了抑郁症的萌芽时,就离开了这片土地,在那座钢筋水泥的都市蹲了十年的监牢。   现在想想,难怪她病了,原来她的根在这里,根被拔掉了的人,就像那小花小草一样,总会生病的。现在她又回到这一切当中,那她就该试着忘记从前的一切,这样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辛苦了十年的姐姐,重新去学习如何安身立命,在小小的事情上开始,慢慢地克服那些旧日的病根,只要自己能自立了,二姐就再也不用为自己拖累了。   可初中毕业的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或许她可以跟二姐学学手艺,在这小镇开家美容美发店?   不过她最不擅长人际应酬,想想开店要面对的那些人情往来与应酬顾客的功夫,她先叹了口气,眼前的美景都不若刚才那般悠游了。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心思开始烦乱,她知道自己再想下去,对自己的病情绝对没有好处,忙打住念头。   对面河岸晚归的奶牛回家的哞哞声让她记起自己已经在河边坐了一天,属于故乡傍晚的风依然让人留恋不已,但好在明天她仍在这里,明天的明天,未来成百上千个日子,她都不会离开。   她起身慢慢地向小镇走去,沿着开满白色小野花的河堤走到大青山山脚的三岔口,再从三岔口向左,沿着柏油马路的边上走三里路,就到了花溪的镇中心。   她一路不紧不慢地踱着,到了镇中心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分,街上散步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坐着,在市场的门口,还有一大群的中老年女子围着一个小收音机跳健美操,大红大绿地穿得喜气洋洋,她认出内中扭得最欢快的胖大娘是夏大胖的母亲,十年前消瘦脸黄黄的妇人,想不到十年不见,竟然这般富态欢快了。   在她离家的这十年,看来除了自己,多数人的欢乐都是随着时光的流淌,渐渐递增的。   心中正在想着,扭着胖胖腰身的夏大娘一趔趄,哎呦了一声,旁边一起扭秧歌的老姐妹忙去扶着她,一群大娘们叽叽喳喳地又是说又是笑,常怡听得咧起嘴,就在自己心情最为轻快的的时候,目光落在人群之外,一个匆匆走过的个子高高的年轻人身上。   她心跳都停了,世界只剩下了自己和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周遭的锣鼓人声喧哗,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黄昏的光线里,夕阳照着他挺直的肩背和修长的双腿,显得那样地陌生,跟记忆深处十年前那个青涩少年已完全不同,她感到自己胸口一股不能遏制的酸楚涌上来,在她忘了世界,忘了自己时,悲伤蔓延了她的全身。   “常怡,你上这儿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常怡怔了一下,目光一时还挪不开,直到韩滨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旁的楼群里,她才低下眼睛,收拾好了情绪,回过头来,看见回家那天遇到的开杂货铺的同学李珲正站在自己身后,他因为天生腿脚不好,很少出门,常怡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到街上凑这种热闹。   “我刚才去河边转转,回来经过这里——你也来看热闹?”   “我不是,我是在铺子里看见你站在这里,就过来找你。你没事的话,到我铺子里坐坐,老同学十年没见了,大家说说话吧。”李珲十分热情地说。   常怡正在情绪低落之时,病了十年,她知道自己的病最忌讳想不开,很感激李珲在这个时候出现,忙点头答应了,跟在他身后,向李家杂货铺走去。   人言可畏常欢随便套上一条牛仔短裤,一件红色吊带T恤,脚蹬着夹趾拖鞋,在牛仔短裤口袋里塞着自己仅剩的两百来块钱,上街买些急需的日用品,顺便去看看妹妹常怡跑到哪里去了。   沿着记忆中又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长街向着镇中心走,一路经过的人对她纷纷注目而视,这十年来她对这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她心里暗暗冷笑,故意把自己发育良好的胸部挺起来,长长的酒红色卷发张狂地在她背上飘动,一双修长线条完美的腿走起路来显得弹性十足,穿着牛仔短裤和吊带背心,目中无人地对身边经过的乡亲熟人视若不见,像一只穿着红色吊带的高傲孔雀一样,扬着下颏走进了花溪镇的中心。   一路仔细看过,也没有发现妹妹的身影,想起自己要买的洗发水和牙膏,记得那天自己和妹妹刚下汽车时遇到的李珲,他不正好卖这些东西么?脚步移动,向着那家店面匆匆走去。   掀开塑料的门帘,就看见妹妹小怡在里面坐着,看起来跟李珲俩人正聊得十分高兴。   常欢走进去,李珲忙招呼道:“欢姐,我和小怡正说你呢,不想你就来了。”   常欢诧异道:“说起我?说我什么?”   常怡一旁笑着道:“李珲想把铺子让我看一段时间,我说我干不来,跟他推荐你。他就想着说给你打电话商量一下,不想你就推门进来了。”   “为什么想起来让我看铺子?”常欢奇问。   李珲用手擦了一下脑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老婆带着孩子回吉林老家了,走了半年多了,也不回来。我想去催催,可我家里没人看铺子,我就一直离不开。常怡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可她不肯帮忙。欢姐,你能帮我看一阵么?赚了还是赔了,我都不在乎的,送货进货也是人家上门服务,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记账和看店就行。”   “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我老婆要是铁心不回来,我也不知道有多久。”李珲神情有些苦恼。   常欢摇头拒绝道:“那我可能帮不了你。我没打算在这里长住,很快我就要离开了。”   李珲听了,叹了口气道:“不然你能帮我看几天,就是几天。等你要走了,我再找别人?”   常欢还想拒绝,一旁常怡心软了,轻声答道:“姐,答应了吧。李珲想孩子,我们俩别的忙帮不上,闲着也是闲着,帮他把店看了,等李珲回来,那时候再离开也不迟——你说呢?”   常欢尚未答应,李珲脸色已然大喜,跛着脚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到常怡跟前叹道:“太好了,谢谢你了小怡。欢姐,你要不要看看账本,我帮你清点一下货物,然后告诉你怎么收货,怎么记账?”   常欢微一犹豫,看一旁的妹妹小怡脸上神色很跃跃欲试,心中一动,笑着替小怡答应了,然后对常怡道:“那就你跟着去看吧,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学完了,我们买了东西回家。”   小怡摆手笑道:“哎呀,二姐,你明知道我不行的,还开我玩笑。”   常欢神情里却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李珲的铺子里两个供顾客歇脚闲聊的木椅,常欢在妹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问她道:“谁说你不行?”   常怡脸低下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十年,她对自己能以何谋生一点自信都没有。   李珲显然更信得过老同学常怡的人品,对常欢,他跟这个镇子的绝大多数镇民一样,觉得还是不要惹她为上。这时听常欢说话,忙过来一叠声地劝说道:“小怡,你帮帮我吧。我们老同学了,除了你们姐俩,我还真信不过别人。”   他的意思是除了常怡,他信不过别人,常欢心里明白,嘴角微微翘起,心想小妹迷失了十年,眼下每天住在常家,记忆中那些折磨她的往事,触目可见,如果小怡能每天出来在这个铺子里散心,有些事情可做,或许对她的精神状况更好一些。   遂用姐姐的口吻对常怡道:“小怡,去吧。常家也需要人,我走不开,再说我也不喜欢干这些杂事!”   常怡神情还是有些踌躇,但眼神已跃跃欲试。李珲在旁边又诉了几句苦,常怡心肠软,经不起李珲几句话,就对李珲为难道:“我要是帮忙,会不会把你的生意搞砸了?”   李珲忙拍胸脯保证不会,常怡这才跟着李珲去柜台后面。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又清点了一下货品,李珲指着放挂面的货柜对常怡笑道:“你知道么?送挂面和方便面也是咱们当初的老同学,夏云忠,那个夏大胖子,你还记得么?”   常怡听了笑道:“记得啊,我在城里刚刚还遇见了他——我们这些老同学竟然都各自有了营生,真是太好了。”   “是啊,他在镇里开了个面食加工厂,生意做得可大了,连市区的大商场都从他那里进货。我这小打小闹的铺子跟他一比,天差地去了。”李珲感叹着道:“他有时候来送货,会给我点优惠,也是看在当初老同学的面子上。”   常怡想到夏云忠,再看看李珲,想到这些同学里,只有自己一事无成,心中感叹道:“你们都干得不错。我这十年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唉,说起来真是惭愧。”   李珲看常怡神色萧然,正摸不着头脑为啥,椅子上一直坐着静听妹妹说话的常欢见话头不对,忙站起身来打断俩人道:“今天就到这儿吧。小怡,点货记账这些事,没做完的你以后再来。我们买了东西,回家吃饭。”   常怡忙点头答应,像个没长大的小妹妹一样听常欢的话,她走出柜台,等常欢买了牙膏等日常用品,姐俩一起向家走。常怡低着头,听旁边姐姐道:“夏大胖,就是当初那个胖墩墩的,小时候经常把你欺负哭了的坏小子吧?”   常怡嗯了一声,想起当年在小学,有一段时间自己的花裙子上,总有夏大胖甩的泥巴,即使到了初中,他也时不时地欺负她一下,她轻声道:“那时候还小,他不过是闹着玩。唉,现在人家成家的成家,开工厂的开工厂,都算活得不错,我真是羡慕他们。”说起旧识,想到自己,长叹一声。   常欢伸手挽住妹妹的胳膊,十年前娇美圆润的小公主般的常怡,现在胳膊瘦得只剩了骨头,秀气小巧的鼻子和下颏透着柔弱,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美。她心里一边叹息,一边无奈地想到,自己就算尽了力,可还是没能照顾好妹妹,妹妹跟自己不一样,妹妹的心病,似乎更需要家庭和孩子,也许在花溪镇给妹妹找个好归宿,会好过跟着自己到处奔波。   想到这里,她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笑道:“回来之前,你曾说想有个家,我看你这两个老同学都不错。那个夏大胖,离婚带着一个小孩,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你不如打扮打扮勾引了他吧……”   常怡被姐姐说得噗嗤笑了,刚刚低落的情绪总算好了,脸有点儿红,拉着姐姐的手笑道:“你又开始胡说了!这里是小镇,不是美容中心,你小心别人听见这话,说我们俩不正经。”   常欢听了,不在乎地挑眉:“不正经怎么了?谁在乎他们背后说什么,有胆子当着我的面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倒还会佩服他们一些!”   常怡知道姐姐这个性子,摇头感叹:“人言可畏!你或许不在乎,这小镇里的人还是在乎的。刚才你没进来时,我跟李珲聊天,其实他就是因为被这里的人念叨,说他妻子在吉林老家可能跟人跑了,他才急着去接回来,不然他在这个镇上没法见人了。”   常欢听了,回头看了一眼李珲的商店,想到韩岳,这镇子里沸沸扬扬地传说他性能力有问题,不知道他做何感想?   当年意气风发的韩岳,竟然也有沦为别人笑柄的一天么?   别后重逢候诊室里又是满满一屋子人。   虽然一半是像陈家阿婆那样,坐在这里打发时间聊天的。   韩岳默默地看诊,除了到门口喊病人,并不出去,但是即使这样,外面的议论声还是能钻进他的耳朵。他牙齿暗咬,心烦意乱,刚想站起身到旁边的处理室看看挂吊瓶的几个病号,门口的门开了,弟弟韩滨走了进来。   韩岳转身进了办公室,韩滨随后走了进来,回手把门关上。他看见大哥脸色不佳,问道:“你怎么了?”   韩岳坐在椅子上,手心揉着太阳穴,自己呆了一会儿,叹道:“你还没听说?说我性能力不行,整个镇子都传遍了!昨天一个半大臭小子当着我的面说,‘大夫,你是医生,咋不把自己的毛病治治呢?吃点药弄好了,也省得老婆跑了。’也不知道这都是谁造的谣!”   “你别往心上去就好了。雪萍不回来,你再找个人结婚,谣言不攻自破。”韩滨对白雪萍一向不太喜欢,大哥跟不跟她结婚,他都不太起劲。   韩岳摇头叹道:“结婚?谈何容易。”   韩滨一边坐在沙发上,一边随口道:“你知道——常欢回来了……”   韩岳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看着弟弟,见韩滨一只手里摆弄着一只打火机,另外一只手拿着烟,但一直没有点火,呆呆地,脸上若有所思,兄弟间彼此过往的事情尽知,韩岳遂道:“想起小怡了?”   韩滨先是不回答,后来靠坐在沙发背上,俊美的脸闪过一抹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残忍的神色,似乎随口道:“怎么可能想她!我只是想亲口问问,当初为什么非把我的孩子送人?”   韩岳听韩滨提起当年的事,当初小怡被她父亲藏起来的那段日子,韩斌丢了魂一般,疯了一样地到处找常怡。后来常怡回来,孩子没了,韩滨却像忘了她的存在一般,直到她离家出走,一走十年,他的嘴里再也没提起过她。   十年,很长的一段日子,长得足以让人忘记年少时的那段懵懂岁月了。   “当初她年少不懂事,做错了也未必是有心,你又何必再提起?”韩岳劝慰弟弟。   韩滨薄薄的嘴唇抿起,没有回答,他眼睛空洞地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从韩岳的角度望过去,能见到弟弟脸上紧绷的线条,兄弟连心,此刻即使韩滨不肯承认,韩岳也知道十年未露面的常怡在弟弟心中搅起的波澜。   十年已经过去了,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纪拥有的一份激情,不该持续到如今吧?   尤其是在弟弟与常怡的这段激情里,还有那么多的悲剧与痛楚,悔恨与伤害,不是时间的流逝就能洗刷掉的。   而一个决绝不屈的女子,足以冰冷最火热的痴情,十年,他自问自己不是弟弟韩滨,现在的自己,绝对不是当年十八岁的韩岳了。   一直闷头坐着的韩滨始终没有说话,后来他猛地站起来,转椅被他推得向后砰地一声撞在墙上,韩滨长长的腿迈开,一径向外走。   “小水,你上哪儿去?”韩岳站起身阻道。   “我不等了,现在就去找她。”韩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韩岳站在候诊室的人群中,看着弟弟高高的个子钻进了车里,碰地一声关上车门,在诊所门前一个急转弯,向常家小楼所在的方向开去。   过去的十年,他还以为当初十六岁时那个容易冲动的小水已经消失了呢,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因为常怡不在此地罢了。   韩滨一路飙到常家门口,下车关了车门,大摇大摆走进当初那个想方设法才能混进的门楼,在正屋前敲门,听见里面人响,一会儿就看见看护蔡嫂走过来开了门,看见他奇他:“韩滨?你怎么来了?”   韩滨是韩嫣妹妹,以往韩嫣还未跟人私奔前,蔡嫂曾见过他。   “常怡在家么?”他开门见山地问。   “哦,小怡啊,她不在。”蔡嫂笑着说,往里让韩滨道:“你要不要进来……”   “她去哪儿了?”韩滨听说常怡不在,眼睛微眯,立即问道。   蔡嫂被韩滨的口气吓了一跳,忙答道:“她在李珲店里帮忙一个星期了,今天一大早就去李珲的小卖店了……”   韩滨不等蔡嫂说完,已转身离开了。   他在两分钟之内,又回到哥哥的诊所,泊好车,李珲的杂货铺子就在韩岳的诊所对面,他一刻也没停留,径直向李珲的小卖店走去。   掀开塑料条子的门帘,昏暗局促的室内让人一时视线模糊,小小的室内有一张给客人歇息用的靠背长椅,能容两三个人转身的空间铺着碧绿的瓷砖,高高的玻璃柜台内,摆着烟酒方便面之类的东西,柜台后面堆了一箱又一箱的货物,在中间站人的地方空荡荡地,一眼望去,似乎没有人。   韩滨正待唤人,听见一个声音从柜台下面轻声道:“是要买东西么?”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穿着白色衫子的身影蹲在地上,似乎正在整理着什么,他走过去,站在玻璃柜台前面,对里面的人道:“我找常怡。”   白衫的身影立即站了起来,常怡转过身来,一双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睛盯着面前高大的韩滨,跟他幽黑的目光对在一起,好半天就这样呆呆地与他对视,发不出声音。   韩滨看着面前的女人,若他进来时紧绷的全身混杂了愤怒与痛苦的话,此时看了眼前消瘦得不成样子的常怡,则本就复杂的心里又多了一份莫名的烦躁。   两个人完全忘了时间。   门口的门帘发出啪的一声,有人进来的声音提醒了两个发怔的人,韩滨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少年走了进来,对常怡说买方便面。   常怡呆呆地,听了这少年的话,却一动没动。   “喂,我赶着上学,给我东西啊?”这少年不耐烦了,把钱放在柜台上,只等接到方便面就走。   常怡这时才有点醒悟,哦了一声,问道:“哪种?”   “统一。”   常怡在格子里找了一会儿,拿了一包出来,递给少年道:“这个对么?”   “这个是三块的,我要三块五那种。”少年摇头急道。   常怡哦了一声,汗颜地正想接着找,就见柜台外的韩滨把柜台上的五毛钱一把抓起,扔给少年,顺手从常怡手里拿过方便面,塞给小孩道:“就这个了,臭小子挑三拣四,快去上学!”   往事无言少年看了一眼满脸不善的韩滨,非常识趣地拿着东西和钱一溜烟跑走了。   常怡看了一眼韩滨,伸手把三块钱收进收银机,关上机子时啪的一声,反让她定了神,抬头对他道:“小——小水,你想买点什么?”   “什么都不买。”   常怡低了头,隔了一会儿轻声问:“你这些年好么?”   他听了这句放在任何人之间,都十分平常的话,感到自己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她竟然问自己这些年好么?   他一直攥在裤袋里的手拿出来,克制着掏出一根烟,点着之后良久,才低声道:“我来是要问你,我的孩子你送到哪里去了?”   常怡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哆嗦了一下,她消瘦雪白的脸变得毫无血色,没有回答。   “你别告诉我你忘了——”韩滨牙齿咬得蹦蹦响,感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恐怖,因为她本就惊恐万分的眼睛看了自己一眼之后,吓得她啊地一声,向后退去,撞得后面的货箱一阵响。他看见她被自己吓成这个样子,内心闪过一抹残酷的快意,十年,因为她这个谎话连篇的女人,他整整痛苦了十年,是时候让她也体会一下这种滋味了。   “我发誓你只要再敢——再敢对我说一句谎话,我——我就……你说,你把他送到哪儿去了?”   常怡根本说不出话来,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喉咙被完全无法宣泄的情绪堵住了。   韩滨内心的烦躁更甚,他捻熄忘了抽的烟,胸膛一阵剧烈的起伏,一暴躁之下,身上的西装就有些热,他索性脱下来搭在柜台上,抬眼看着对面那双因恐惧而空白的眼睛,心里闪过一抹自责。   或许他该注意一下自己说话的方式的,现在这样子,把她逼哭了,恐怕更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很久很久,室内没有一点声息。   连一个偶然闯入的顾客都没有。   常怡看着他,十年没见了,记忆中的那个青涩少年,如今长大了,长高了,长壮了,除了浑身的男子气让自己有些陌生之外,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也不像十年来自己梦中所忆的样子。   此刻对面这个要让自己生不如死的男子,太过陌生了。   陌生得让她恐惧。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的孩子被父亲送走了,而自己连他在哪里,生活的好不好,有没有吃苦,新的家里父母有没有善待他,完全不知道。   那些年少时候不知不觉做错了的事,伤害他们到如今,难道还要再接着伤害下去么?   好一阵没有说话发脾气的他,让她的情绪慢慢舒缓下来,手指在玻璃的柜台上轻轻抠着,要先清清嗓子,才能勉强开口出声,“我——我想跟你——说,我没有把孩子送走,是我爸爸趁我昏迷的时候,给了别人。这些年我也想问他,到底小孩送到哪里去了,可他一直不肯说。”   她说完了,一直抠着玻璃的手指才停止动作,紧绷的浑身僵硬着,头垂在柜台上方,似乎在等着他回答。   韩滨的声音冷冰冰地,似乎刚听了个笑话一般道:“是这样么?你父亲跟我说的怎么不是这样?”   常怡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韩滨,低声奇道:“他怎么说?”   “他说你求他,他才同意你把孩子送走。”   常怡满脸震惊地看着韩滨,迷惘地问:“我怎么会送走自己的孩子呢?”   “我当然也不相信,那个除了伤害自己,从来不会伤害别人的常怡,怎么可能这样做?可你父亲说,你苦苦哀求他把小孩暂时送人,因为你不想我为了这个小孩耽误学业,影响前程——你一直都很懂得为别人着想,不是么?就在我去求你的那些日子里,这不正是你一直跟我说的话么?你怕我辍学,怕将来我们三个吃苦,所以不管我怎么求你,你还是不想要这个小孩——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真的忍心……”   韩滨停住,似乎说不下去了,他将柜台上的香烟残骸拾起,随手掷在一旁的垃圾桶里,薄薄的嘴唇像是刀刃一般抿起一个冷酷的弧度,对常怡道:“我再问你一次,小孩在哪里?”   常怡却没有回答,如果十年前的往事是一道伤口,那么在她心里,这道伤口从不曾愈合,不过多数时候,不被触碰的话,它没那么疼。她乌黑的大眼睛慢慢湿润,泪珠就在韩斌眼前扑簌簌地滚落,她细瘦的手捂着嘴,似乎极力地不想在他面前哭,可是通红的眼睛和颤抖的下颏,显示她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当一个人真的悲伤时,无论怎样的偏见,也无法将这样的痛苦视为作态。   韩滨愣愣地看着她,有一瞬间,他的表情里没有了刚刚的愤怒与恨意,英俊的脸像极了当初那个痴心的十六岁少年,可那个表情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转开目光,不再看常怡流泪的脸,声音里满是寒意地道:“你不必哭了,我懂了,是你父亲骗了我!”   常怡本来一直在极力克制自己的软弱,无声的哭泣会让人五内俱焚,现在听了他的话,本该心中欢喜的,可是相反地,她却更深地体味了命运的残酷与无情,那些遥远日子里两个人的柔情与亲密,那些年少时光中,或许天真,或许美好的梦想与希冀,现在都远去了,这一刻她跟他之间隔着两尺宽的柜台,触不到,摸不着,泪水中扫了一眼他比往昔更加成熟英俊的脸,用力忍住呜咽,转身蹲下整理货柜,好一会儿方哑着嗓子低声答道:“他是害了很多人。”   “我会去问他小孩在哪里,不找到我绝对不放弃。至于你——”   常怡听了,转过身来看着他,等他接下来要说的,听他声音定定地,夹杂中十年中他的痛苦与失意向她袭来:“至于你,当初孩子被夺走,你既不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实情,又在之后一走了之,抛下我,十年里毫无音讯——生活成了现在的样子,你竟然还跟十年前一样,只知道流泪……”   他说到这里,似乎无法再继续,拎起柜台上自己的西装,随便搭在胳膊上,转身出去了。   常怡呆呆地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有好一阵功夫,整个人就定在那里,看着空荡荡的塑料门帘处,忘了时间空间。不知道多久之后,她感到脸上有点凉,伸手一抹,满把的泪。   生活成了现在的样子,你竟然还跟十年前一样,只知道流泪——他刚刚所说的话闪在脑海里,手掌中的泪水像是一滩巨大的讽刺,是啊,除了懦弱的泪水,她还会做什么呢?这些年她以为当初她逃开了,既是为了小水好,也是为了自己好,其实十年过去了,除了小水被伤害之外,她自己也饱受抑郁症的折磨,还拖累了本来会活得好好的二姐的生活,如果不是她,以二姐的能力与本事,现在早就该打出自己的一片天了吧?   有时候,太过懦弱的人生,也能造成伤害的吧?   心有涟漪失落的情绪持续了很久,才终于猛醒过来,她毕竟已经二十五岁,不顺意对她来讲,不算是新鲜的情绪了。当初她抑郁症发作的时候,医生曾经给她一个建议,先是分析自己心理的状况,用所谓的三A法,AWARE, ANSWER, ACTION,认识,作答并行动。她现在想着自己刚刚情绪上的痛苦,固然有自己性子懦弱的原因,但是更多的,恐怕还是来自于无力保护好孩子的愤懑与悔恨吧?   如果她那时候能再年长些,能再坚强些,或许这过去的十年,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吧?   分析了一番,心情并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善,看来分析无效。是行为改变的时候了,她今天早起的时候,李珲曾经从吉林打电话过来跟她说,让她把进货的账本挨个盖上章,再把后面货仓里的货物清点一下,整理好了好给他报个数。   让自己忙起来,就是忘记心灵创伤的最好办法。   她开始干活,一本一本地盖着章,开始的时候,韩滨的样子不停在眼前出现,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时候,那冷酷的眼神像是刀片割着她的自尊,泪水沿着脸颊向下流,滴答滴答地将她的白色衫子浸湿了,她却始终不肯停手,刻板地盖着章,一页一页地,直到自己的眼泪慢慢干了,韩滨的脸退到了脑海深处,她的情绪才渐渐好些了。   等到中午时候,来了几个顾客,她笨手笨脚鸡飞狗跳地打发走了,门口响起一阵卡车轰鸣声。   常怡不明所以,绕出柜台,正要出门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帘子一掀,一个敦实胖大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看见常怡愣了一下,喜道:“常怡?”   常怡见他正是自己的老同学夏云忠,也惊喜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正想问你呢?你怎么来这里了?李珲呢?”   “他去吉林找他媳妇去了。你找他有事?”   “我来给他送货啊,你怎么来这里了?”   常怡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请我帮忙的。”看着脚下乱糟糟的货物,自己还真是越帮越忙啊.夏大胖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太好了,还是老同学管用。我是来给他送货,每次给他十箱,三个月才算一次钱。怎么样,在这里还适应么?”他刚说完这话,就注意到常怡消瘦的脸孔和红肿的眼圈,会意到她刚刚哭过,有点急急地补充道:“对了,这都中午了,你要不要吃饭?我请客,旁边菜籽家的鱼头汤很补,你要不要试试?”   常怡被夏大胖这样的热情弄得有点局促,她摇头道:“不了,我二姐一会儿会来,我让她给我送饭,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夏大胖似乎不想放弃,但是常怡那样温柔娇弱的声音,最让他这样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局促不安,他生怕自己坚持就会让她难过,有点遗憾地点头道:“那改天吧,等你想吃了,我们再约。”   常怡嗯了一声,跟在夏大胖后面出去,看着工人把货品搬到后面货仓,登记在册,夏大胖的卡车就开走了。   ++++++++++++++++++++++++++++++++++++常欢看着蔡嫂将父亲身下的褥子和毯子统统撤换了,又让她给父亲洗了个澡,将窗子保持通风,自己拿着一瓶醋将屋子内外统统擦洗消毒一遍,室内那股子腐烂污秽的气味才算消失。她忙了整整一个上午,看看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来不及梳洗,随便找了一件绿色小背心牛仔短裤换上,满头的长发用个塑料夹子胡乱盘了个髻子,拎着保温瓶去给常怡送饭.快到李珲的杂货铺时,她看见了立在街对面诊所门口的韩滨.脚步一滞,常欢盯着他,见他穿着一件灰色格子的衬衫,铁灰色的西装长裤,手上随便地拎着一件西装上衣,斜靠在诊所的大门前,猛力地吸着手里的烟.十年未见,韩滨的样子如今看来比当年还要修洁俊美,与高大秀朗的韩岳比起来,真是一时瑜亮,难分轩轾,看着他,再想想被他害了一生的妹妹小怡,常欢只觉得怒气上涌,脚上的粉色人字拖方向一拐,向韩滨走去.一直等她快到了他跟前,韩滨才注意到她,手上的香烟停在半空中,他直起身子,看着常欢,却没有做声."小水,十年没见,混得不错?"常欢站在韩滨面前,眉毛挑起地看着他."还行."韩滨对她的挑衅视若不见,只是目光不自禁地向诊所里面看了一眼.常欢顺着他的目光向里看,瞬间了然,立时忘了韩滨,自己笑了:"真是巧了,莫非这是你大哥的诊所?"韩滨听了她这话,看了一眼她身上穿的紧身绿背心,短得刚刚能遮住屁股的短裤,涂着粉色指甲油的秀气白脚丫,即使他对她无心,也不得不承认常欢的美实在危险,而她的衣着打扮不但不收敛这种危险,反而张扬开来,引得男人为她疯狂,然后常欢这样的女人就会像看只狗一样,看着那些可怜又愚蠢的男人。   想到那些可怜又愚蠢的男人,不知怎地,韩滨的脑海里想起了大哥,他十分不喜欢这个念头,不自觉地皱眉道:"是又怎样?""不怎样,我只是走得累了,想到里面坐坐,不行么?"常欢声音拉得又慢又长,满是故意的不正经,她看见韩滨的眼睛眯起,神情很是冷肃。常欢不在乎他,自然不理会他怎么想,一边推开门,一边笑着说:“我跟你大哥故人重逢,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单独说。”   说到这里,不等韩滨说话,她高挑的身材在门口一闪,已经进去了。   候诊室里坐着两个女病号,听见门响,一起转过头来看着她,遇上常欢张狂侵略性十足的眼神,一个女病号忙躲开眼睛,另外一个却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老眼昏花的眼睛在常欢身上转了转,缺了门牙的嘴漏风地对常欢道:“介系(这是)老苍(常)家二丫头么?”   常欢一看,认出这老太太是西边街上住的陈大娘,老人家九十了吧,还活着呢?   她点头,没等走开,陈大娘已经又发话了,用拐杖点着常欢的衣服说:“你怎窜(穿)着裤擦(衩)背心就跑出来了?不冷啊?”   常欢默默地呃了一声,她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不爱听大娘她老人家倚老卖老地指手画脚,径直就要直奔医生办公室,就听见处理室的门一响,韩岳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不停咳嗽的半百男子,韩岳嘴里正在叮嘱那人少喝酒,注意休息,不提防就看见明眸含笑的常欢嘴角微微翘着看着自己,他俊朗的脸微微一怔,呆在当地。   “韩大夫,谢谢你,还是找你看病放心啊。”身后的男病号跟韩岳笑着道。   韩岳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在常欢身上扫了一眼,看见她穿着那么短的衣服,光着那么长的腿,眉毛不知不觉间就皱了起来。   这男病号看见常欢,本来正要走的人,眼睛抖地一亮,突地停了下来,对韩岳道:“这位小姐是——”   韩岳一张俊脸冷冷地,对这句问话视作不闻。   常欢看了一眼对面脑满肠肥的男人,中年,发胖,有钱,恶心!她不笑的时候野性十足的大眼睛毫无顾忌地打量着这中年男人,硬生生把这男人掏名片的手看得缩了回去,不敢再盯着她看,跟韩岳胡乱告别,逃一样出门去了。   韩岳脸色越来越冷,看着常欢的时候,跟刚从北极回来似地对她道:“你来看病?”   常欢没说话,慢慢走到他跟前,含笑的眼睛很亮很亮地看着韩岳,突然对他眨了一下,看见韩岳被自己眨呆了,她嘴角一抿,笑着低声道:“是啊,韩大夫,什么时候轮到我呀?”   韩岳冷着脸不看她,低下头翻登记册时,乌黑深邃的眼睛不能自控地扫了一眼她的细腰长腿,脸上好像被烫了一样,腾地转身走向候诊区,让他头疼的陈家阿婆正老神在在地拄着拐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和常欢,他目光转向另外一个女病号,对她道:“你怎么了?”   “韩大夫,我最近总觉得头晕,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你能帮我看看么?”这女病号也看出要有热闹,脸上似笑非笑地一副等着一手八卦的样子。   韩岳嗯了一声,快速转身,自己先进了诊室,那速度好像后面有狼追他。女病人跟在后面,陈家阿婆现在自封为这个诊所的见习护士,不等韩岳叫她,已经相跟着进了诊室。门开着,常欢只听见里面韩岳的声音低低地,带着医生特有的耐心与权威,对那女病人说着话,听在耳里,不知不觉间就让人无比安心。   常欢低下头,看着自己涂了粉红色指甲油的脚丫,好一时没动。   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后,诊室里的三人走出来,女病人看了一眼常欢,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高大英俊的韩医生,笑了一下走了。   陈家阿婆站在两个人之间,先是左看右看,后来拄着拐杖嗒嗒地敲了一会儿,再后来屁股一沉,似乎要去寻张椅子坐下。   韩岳看了一眼阿婆,薄薄的嘴唇抿起一个克制的弧度,没有说话。   常欢笑了,把手上的保温盒塞给阿婆,对她老人家道:“阿婆,我妹妹在李家小卖店等着吃饭呢,您老要是没事,帮我把这个给她送过去——她整天一个人呆着,就盼着有人跟她说话呢?”   陈家阿婆听了有人盼着说话,兴奋得脸上的皱纹都颤抖了,小小的脚腾地站起,一把抢过常欢递过来的保温盒,嗒嗒地飞一般拄着拐杖一溜烟不见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韩岳一直看着常欢,没说话。   常欢也没说。   “你来看病?”后来韩岳道。   “嗯哪。”   “什么病?”韩岳盯着她,好奇了。   常欢看他信以为真,心里暗暗得意,低下头,指着自己的脚腕道:“我刚才走过来时,把脚扭了,韩大夫帮我看看?”   韩岳拧起眉毛,看了一眼她的脚腕,好久好久,一句话没说,只转身进了诊室。   常欢知道他不会让自己,也不用他让,自动跟在后面,进去,见简单的一张办公桌椅,椅子对面是一副医院常被的自动弹簧床,上面铺着雪白的床单,她不等韩岳说话,已经走到弹簧床那里,长长的腿微微一翘,已经坐在上面了。   雪白修长的双腿晃呀晃地,就在韩岳眼前。   “哪只脚?”韩岳一径低头写诊断书,看也不看她。   常欢抬起右脚,伸到韩岳旁边,见韩岳果然抬起头来,盯着自己涂了粉色指甲油的脚愣了足足半秒钟。   她心中暗笑,她此来不过是想报复一下韩岳,让他以为自己做了十年□,调戏这位自以为是假正经的韩医生一下。这时目的已经达到,她就想起身离开,不想就在这时,韩岳伸出手来,一双满是热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腕,常欢心头一窒,脚丫缩不回,任凭他握在手里,好一会儿,动都动不了,似乎那只脚再也不是自己的一般了。   “怎么扭的?”韩岳头也没抬地问。   他的手太厚实,太有力,碰触到的所有地方,都留下一串串滚烫的痕迹,常欢眨了眨眼睛,目光从他的双手上移,看着他微低着的头上乌黑浓密的头发,饱满高挺的前额上,有一绺短发耷拉下来,她的目光就停在那额发上,很久她才回味过来,长长的腿回缩,想把脚丫从他的掌握中挣脱出来。   第一下她没挣开。   常欢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韩医生,又挣了一下。   韩岳猛地松开手,常欢猝不及防,身子向后一倒,脑袋在墙上重重地碰了一下,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韩岳忙站起,不觉伸出手在她头上揉了揉,边揉边口气匆匆地问她:“疼么?”   常欢拧着眉毛道:“当然疼了——你握那么紧做什么?不怕我告你性骚扰么?”   韩岳正在揉着她后脑勺的手停住,端正严肃的脸闪过一抹痛楚,他挪开自己的手,转过身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很是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就算是性骚扰,你们做这行的,也该对这些事情应该习以为常了吧?告我又有谁信呢?”   常欢脸腾地红了,她盯着韩岳,一双狂野的大眼睛对上对面那双沉静乌黑的双眸,常欢只气得胸膛不停起伏,胸口像是有一团熊熊大火燃烧,脑子里正在想着这该死的小山怎么这么可恨,目光一闪之间,看见对面的韩医生眼睛盯了一眼自己细腰长腿,那眼睛里属于男人特有的饥渴与欲望,她再熟悉不过。常欢下颏立即抬起,挺胸抬头翘脚地对韩岳道:“怎么?看中我身上什么地方了?看吧,用力看,不用偷偷摸摸地扫两眼,像外面那些脓包男人一样——可惜你们这些死男人都只能看看,碰都碰不到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看见韩岳脸上的肌肉绷起,果然没等她说完,韩岳已经气得腾地起身,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的一双大手拉起她的胳膊,硬是把她拉下病床,双手用力,就要把她轰出去。   常欢哪里是束手就擒的人,挣脱不开,就着韩岳的胳膊就咬了一口,韩岳咝地一声吃痛,不得不放开她,捂着自己的胳膊不敢相信地看着常欢。   常欢已经声音冷冷地道:“怎么了,小医生,你喜欢这个调调么?我想你那个姓白的未婚妻不太擅长这个吧?她又阴险又狡诈,跟她妈一个德行,你对着她没胃口么?不然怎么整个镇子都说你不行……”   韩岳被她最后那句话气得差点七窍生烟,摸着胳膊,咬着牙道:“你别太过分了。”   常欢冷笑一声:“我过分?在你眼里做了十年皮肉生意的女人,才开始说话,你就觉得过分了?你觉得我下贱,你那深爱的姐姐陪着我老爹睡了十年,哪里比我高级?现在看我父亲老了,竟然拐了钱和孩子,一走了之,小山你记住,你姐一朝是贱人,一辈子在我眼里都下贱,她最好别回来,否则这次我一定饶不了她!”   “你想怎样?”韩岳满脸不能置信地问她。   “我十年前太小,只知道自伤,不懂得保护家人。现在不一样,小山,我母亲和我妹妹的一生,都毁在你们韩家人手里,你姐姐要是敢再来一次,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最好相信我这句话,等她鬼鬼祟祟联系你们家人的时候,你转给她听!”   说完这些话,她高挑的身子一个转身,快速出门而去。   韩岳摸着自己被咬疼了的胳膊,盯着越走越远的常欢,咬了咬牙,很久很久以来一直波澜不兴的心海深处,泛起了一丝让他极为不舒服的涟漪。   该死!   冤家路窄晚饭的时候,常欢正帮着妹妹整理货架,门口的帘子掀起来,常欢抬头,见那个夏云忠又来了。   常怡在这里帮工的半个月,这人几乎天天来报道。   常欢此时十分喜欢他,超过喜欢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   “欢姐,买包玉溪。那个——小怡在么?”夏云忠笑着问常欢。   常欢笑眯眯地点头,看着夏大胖忠厚可靠的脸,越看越中意,跟丈母娘看女婿似的,看得自己心里差点儿乐开了花,一边给他拿了烟,一边对后面货房里的常怡高兴地道:“小怡,云忠来了。”   喊了一声,常怡没答应,也没出现,毫无耐心的常欢秀眉立时拧起来,扬声又喊了一次。   快点儿出来啊,傻妹妹,别让这个有钱又有情的大个子跑了啊!   这次常怡听见了,从里面走出来,夏天天热,她穿了一件粉色碎花的连身裙子,看起来亭亭玉立,忙了半天的脸红扑扑地,就连常欢看了,也觉得回家这半个月,妹妹气色越来越好,容颜愈佳。   “小怡,云忠来了。”她对妹妹笑呵呵地说,说完了,很自觉地起身到后面接着做常怡刚刚没完成的工作。   正把一箱盐打开,拿出几包摆在货架上,就听见常怡的脚步声走了过来,她抬起头看着妹妹,常怡满脸是笑地走到姐姐跟前,凑到常欢耳边轻声说:“云忠找我出去吃饭——姐,我去还是不去啊?   常欢看着小妹的满脸喜色,低声笑道:“喜欢他就去,不喜欢就不去,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常怡满脸通红地点头,神态里有一丝喜悦,也有一丝犹豫,很轻很轻地说:“姐,你说能行么?”   常欢看着妹妹柔和娇美的脸,笑着拍了拍妹妹的肩膀道:“去吧,行不行,你自己看,反正姐姐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常怡嗯了一声,帮姐姐摆好几包盐,起身走出货架,看见夏云忠仍然坐在长椅上,很耐心地等着自己。   她心里暖和和地,很多年了,除了永远守在自己身边的二姐,再也不曾有过一个人对她这样耐心等待过。她走过去,到了他身边笑着说:“走吧。”   夏云忠抬头看着常怡,娇小温柔,双手略微紧张地互握着,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一样,二十五岁的她,甚至连神情当中,都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天真与单纯,好像十年的时光,并不曾在她身上刻下岁月的痕迹。   他嗯了一声,高高的个子,站起来之后,常怡只到他肩窝,好像怕自己的壮实高大会烫到她一般,他很局促地等常怡走出店门,才跟在后面,一路听着她轻柔的声音软软地跟自己说着话,每一句,每一个音节,都那么好听。   两个人进了小镇最有名的奉天酒楼,夏云忠让小怡随便点,听见她选了半天,只点了一个地三鲜,自己觉得不过意,指着菜单非常豪爽地刷刷刷点了十几个菜,够十来个人吃了,常怡不好意思让人破费,忙低声道:“不用了,浪费不好。”   夏云忠在菜单来回点着的手指停了,他看了看一旁眉花眼笑的服务员小姐,又看了一眼常怡,试探着问:“这家菜品不错,你都尝尝吧?”   常怡摇头笑了,说了一句让夏云忠呼吸都漏了一拍的话:“不急在这一时,以后有都是机会。”   夏云忠的手指立即收了回来,脸上的喜色连旁边的服务员都看出来了,服务员小姑娘抿着嘴,看着常怡和夏云忠乐了。常怡脸更红了,见傻呵呵笑着的夏云忠仍坚持让自己点几个菜,就随便指着菜单点了一样鱼,一样肉,加一个汤,这服务员才总算走了。   夏云忠给常怡斟了一杯茶,看着她笑了一下,随口问了一句:“对了,这些年你都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常怡听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浸透了她的碎花裙子,她感到大腿有点疼,连忙站起身,伸手一边掸着,一边感到夏云忠手忙脚乱地抽出桌子上的餐巾纸,匆忙中甚至碰翻了牙签筒,他把纸巾递到了自己面前,嘴上关切地问:“烫着了吗?”   常怡忙摇头,用纸巾随便擦了擦,才又坐下,隔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这些年过得不太好,所以很少跟人联系——你呢?你家女儿多大了?”   “快五岁了。”说起女儿,夏云忠宽厚的脸上现出笑容,拿出钱包,指着上面夹的一张小女孩照片对常怡道:“看看,这就是她。”   常怡看了一眼,小姑娘跟父亲很像,浓眉大眼的,她微微一笑,看着那小女孩的照片移不开眼睛,好久才说:“小孩子就是可爱。”   夏云忠听了这句话,意味深长地盯着常怡低着脸颊的美好轮廓,开心得嘴都合不上了。   菜上来了,夏云忠跟常怡说着二人认识的老同学的新鲜事,这样的谈话内容对常怡来说,轻松又愉快,慢慢地神情间的失措与不安消失,结账之后,二人相伴出了酒楼,夏云忠对常怡道:“我接下来几天都很忙,不知道这周末你有空么?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看电影?”   常怡有足足十年没看过电影了,听了十分高兴,点头答应道:“好啊,你喜欢卡通片么?”   夏云忠呃了一声,看了一眼常怡干净得恍如透明的眼睛,不知不觉地点头道:“喜欢。”   常怡笑了,弯弯的眉眼盯着夏云忠道:“我在小卖店的报纸上看见了,这周末镇里的小影院重放《怪物史瑞克》,我们一起去?”   夏云忠着迷地盯着常欢的笑脸,完全不能自己地点着头,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吓着她了,“其实只要跟你在一起,看什么都行。”   常怡有点儿害羞,又有点儿惶恐,就伸手抻了抻自己的裙子,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抬起,才轻声道:“其实你对我一点儿不了解,等你哪天知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可能就不会这么说了。”   “不管你是什么样,都该是最好的。”夏云忠声音十分诚恳地说。   难道十六岁就生了一个小孩,得了近十年抑郁症,十七岁就已经厌世的女人,在你眼里也会是最好的么?   常怡在心里暗暗地长叹一声,闭口无言,刚刚心里的喜悦一点一滴地消失,回来这半个月心中那些慢慢堆积起来的乐观与希望,欢喜与自信,在想到自己过去十年的往事时,如同沙滩上的堡垒一样坍塌垮掉——她这样的女人,有谁敢娶呢?   觉得她漂亮又心好的夏云忠,喜欢的不过是十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常怡罢了。   她冷一样地抱着臂膀,夜色中茫然地望着眼前热闹的花溪镇中心,旁边的夏云忠不知道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话,挠着头有点儿不知所措地走在她旁边,时不时地看着她忧伤得泫然欲滴的眼睛,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她。   常怡看了他的脸色,心里不过意,对他歉然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起这些年的很多不开心的事,心里一时难过,有点儿失礼了。”   夏云忠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笑容,一阵子不做声,黑堂堂的脸闪过一抹像是不能自控的激动,常怡心口一窒,听见夏云忠浑厚的声音已经对自己道:“常怡,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似乎有点儿太早了,我跟你一共见了几次面,但我们俩从小同学,你也知道我是个急脾气的人,有话藏不住。现在我心里的想法,不说你应该也能猜到吧?我二十五,带着五岁的娃娃,这种事上拖不起,我也不想拖——常怡,你觉得我行么?”   常怡很惊讶,完全没想到夏云忠竟然在两个人见了几面之后,就向自己示好了。刚刚还有些自伤自惭的心,这时候被满满的感激与希望取代,她脸有些红,好一时不敢看着夏云忠,而夏云忠似乎也不急着等她的答案,看着眼前娇小可人的女子羞涩的样子,着迷了一般移不开眼睛。   似乎连路上的行人都看出来酒楼门口站立的这双男女的情形,人来人往的大门前,唯独他跟她身边静静地,没人打扰。   一辆车的轮子铮亮耀眼地闯入常怡眼帘,那车明明驶到了她跟前,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常欢吓得啊地一声,向后猛退,险些栽倒。旁边的夏云忠忙伸出手扶住常怡,怒目看着眼前的豪华越野凌志,在整个花溪镇,只有一个人开这样的好车,夏云忠自然知道车里坐着的是谁,车门开了,里面果然走出一身黑衣黑裤,带着一副墨镜的韩滨。   “小水,你开车怎么这么猛?”夏云忠不悦地问道。   韩滨没有答话,眼睛被墨镜挡着,看不清此时他脸上的神情,他足足看了眼前相拥而立的常怡和夏云忠半分钟,才淡淡地答了一句:“我拐过来时,没看见你们站在这里——有话怎么不进酒楼里面一边吃一边说?”   来意不善“我们吃完了。”夏云忠答道,他扶着常怡的手感到常怡浑身僵硬异常,心中只道是刚刚被韩滨吓得,在他心里,常怡跟最娇嫩的鲜花一样,禁不起一点儿委屈,他自己连说话声音大了都怕吓到她,此时对粗心大意的韩滨颇为责怪,一边护着常怡欲走,一边对韩滨道:“下次小心点儿,这镇子里人多,你那车油门还是悠着点儿踩!”   韩滨还没说话,他的越野车另外一边车门已经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十分时髦的年轻女子,二十三四岁,身材曼妙,耳朵上戴着一对儿大得足能伸进一只拳头的金耳圈,一双漂亮的戴了假瞳的眼睛扫了眼夏云忠和常怡,一秒钟都没有逗留,就对韩滨说:“走吧,快点儿进去,我都饿了。”   韩滨没有答话,只听见常怡声音极轻极轻地对夏云忠叮咛着说:“别担心,云忠,我没什么事,还是快点儿走吧。”   韩滨摘下墨镜,眼睛眯细了看着要离开的两个人,神色莫测。   “韩滨——”同来的女伴不高兴了,提高了声音对韩滨喊。   “你自己进去吃,我还有事,改天请你。”韩滨对同来女伴道,没等说完,已经转身上车了。   女伴神色大惊,扑上去拉住车门不解又惶急地道:“韩滨,你这是做什么?”   “我有急事,你要是想吃就进去,跟老板说记在我的账上,回头我让人接你回家,行么?”韩滨发动车子,对这个女孩子很耐心地解释。   “不行!你怎么能这么干呢?这不是耍我么?”这女孩子气愤地不肯让步。   “你要是不想吃,就别吃,我马上让人开车送你走。”韩滨神色冰冷,一声不吭地挂档,倒车,眨眼间越野车就开到大街上去了。   韩滨一边熟练地转着方向盘,一边打了个电话,让人去接奉天酒楼的女孩子,他一路开车直接飙到常家所在的洋房老区,车泊在路边,人坐在里面,盯着常家的大门口,像一只等待猎物出现的猎豹一般耐心。   一直坐在那里,等了足足两个小时,那个身材娇小的猎物仍没有出现。   他想着刚刚常怡跟夏大胖子一起离开的样子,他们俩走路回来,肯定没有他开车先到家,那这两个小时,她去了哪里了呢?   他抿起嘴唇,拒绝想那个让自己失控的念头。   将近晚上九点二十九分,他又听见鞋跟敲击在柏油马路上的嗒嗒声,这次他回过头去的时候,看见的果然是常怡,她小小的身子旁边走着身材高挑的常欢,姐俩显然一边走路,一边在低声说话,没有注意到停车场上泊着的白色越野凌志。   韩滨伸手打开车门,用力砰地一声关上,看见路上的姐俩被吓了一跳般地停了脚步,看着自己。他掏出一根香烟点上,大口吸了一下,方走过来,到了姐妹二人面前,看着常怡道:“这么晚才回来?”   常怡没有说话,低下头,手却缓缓地伸出,拉住了二姐的手。   常欢握着妹妹冰凉的手,感到了她的紧张,心中知道这绝对是因为韩滨,她立即像保护受惊吓小鸡的老母鸡一般怒了,对韩滨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小怡——我能跟她说句话么?”韩滨吸着烟,声音很是寒冷。   “不行,你有什么话都只能跟我说。”   韩滨啪地将只吸了两口的香烟掷在地上,他一直没有看常欢,眼睛盯着始终低着头的常怡,淡淡地道:“你怎么不问问她?或许她自己不反对跟我说话呢?”   常欢正要说不用问也知道小怡一定不想跟你说话,身边的妹妹已经抬起头来,一双犹如清泉般澄澈的眼睛看着自己,在夜色中闪着纯净透明的光芒,她轻声道:“姐,我跟小水有些话要说,你先进屋吧?”   常欢摇头,保护妹妹,这些年已经变成了她的一种本能,她只消看一眼韩滨,就知道这时候的他来意不善,绝对不敢让刚刚好转的妹妹跟他在一起独处。   “姐姐,你先进去吧,我没事。”常怡又说了一句。   常欢担忧地看着常怡,夜色中妹妹的脸还是那么柔弱,可她的唇角却微微抿着,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自己再怎么保护妹妹,她毕竟也是成人,有些事,自己终究不能一直帮她做主——无奈地点头答应,临走对韩滨冷冷地说了一句:“你最好小心说话,你害了她这些年,就算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也还够了。”   韩滨没有答言,一双眼睛只盯着低着头的常怡,对常欢的话恍若未闻。   常怡一直等到姐姐的脚步声进了大门,才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韩滨轻声道:“小水,你找我有话说?”   韩滨在过去的两个小时,因为常怡一直不出现,一个不能想不敢想的念头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从而憋了满肚子的怒火,这时候听着她一星儿火气都没有的温柔声音,想到刚刚夏大胖子那副中了魔一般的样子,想来那个姓夏的已经迫不及待要把她弄到手了吧?   “你刚才做什么去了?”他声音冷得像冰碴,说出的话,完全不是自己想说的。   常怡哦了一声,似乎很奇怪他问这个,但还是很老实地答:“我去看店了。”   “你二姐不是在那里么?你怎么还去?那么小的铺子要两个人?”韩滨一边说着,一边跟自己生气,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我二姐是不放心我,非要陪着,其实我不用——”   “为什么不放心你?”韩滨奇道,俊美的脸上闪过一抹怀疑,盯着眼前莹白娇柔的脸,见她虽然一直在跟自己对话,但始终不曾直视自己的眼睛,心口怒火上涌,冷冷地加了一句:“莫非怕你随便跟男人跑了?”   常怡嘴唇颤抖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睛看着韩滨,她虽然没有说话,可那双一点儿心事都藏不住的眼睛,却明明白白地显出刚刚这句话刺伤了她。韩滨对她的神色视若不见,不再说话,猛地伸出手一把拉住常怡,感到她娇小的手冷冰冰地,十年前他每次只要一碰到这双小手,心就开始剧烈跳动,现在他则把那不舒服的狂跳归因于自己在生她的气。   这样不知道检点的女人,一心只想着找男人,他对她大可不必客气!   常怡不知道他拉着自己做什么,一边身不由己地跟在他后面走,一边有点着急地害怕道:“你带我到哪里去啊?”   “你不要问!”韩滨头也不回,只管一直拉着她。   “小水,我听我说句话,再走行么?”   韩滨回过头,拉着她手腕的手像钳子一般握得牢牢地,一双眼睛冷若寒冰地看着她道:“你要说什么?”   “我跟你走可以,可是我如果不跟我二姐说一声,她会担心死的——小水,你让我去跟我二姐知会一声吧?”常怡低声求他,她的声音太过轻柔,她的容貌太过和婉,有的男人会一点儿都不忍心拂逆她的恳求,而对此时的韩滨来讲,看着她这副样子,就想起刚才的夏大胖,克制不住地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跟前,低声十分冷酷地说:“你只要老实跟着我走,别的什么都别想!”   常怡不敢相信地看着韩滨,被他脸上那冷酷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秀气的嘴唇微微抿着,硬是咽下自己心里的恐惧,不再说话,也不再挣扎,硬是被韩滨推上了车。   车门砰地一下,重重地关上。   夜深人静常欢追出大门的时候,汽车已经开到了路口。   她气急败坏地大喊,想让韩滨停车,可那车本就是超速怪兽,韩滨又是诚心不想让她追上,油门一踩到底,在柏油路上一路飞飚,很快就拐上大路,消失不见了。   常欢气得直跺脚,不敢想该死的韩滨怎么对待小怡,也不敢想刚刚病情好转的小怡会不会受到伤害,只能一个人在夜里呆呆地盯着空荡荡的家属区大路,心急火燎地等着小怡回来。   她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也没有看见常怡和韩滨的影子。   她急得几乎要抓狂,等到了晚上十一点,小怡还没有回来,理智和耐心一起离她远去,怒火万丈地进楼找了一只手电筒,又在厨房找到一把大擀面杖,明火执仗地向镇子里走去。   一脚高一脚低地好不容易才走到青山诊所的门口,她拿着擀面杖用力在门上砸,哐哐哐地响声在半夜听起来,特别吓人,诊所紧挨着青山大药房,那面就是一家干洗店,里面有夜宿的店主听见声音,从敞开的窗子向外嚷道:“谁弄这么大的动静,半夜吓人哪?”一边嚷一边探出头来,看见只穿着一件短裤背心的常欢拿着一条黑乎乎的棍子用力砸着韩医生的门,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啊?”   常欢心里都要急死了,冷着脸没空理他,砸门砸得自己手疼,正在心里想小山可能不在这里夜宿,或许回家了,就见眼前的门一下子打开了,只穿了背心短裤的韩岳站在门口,满脸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似乎不敢相信砸门的是她,韩岳一脸的着急被怒火取代,对她火大地道:“你做什么这么用力砸门?我还以为谁家病号要死了来找我呢!”   “是有个人要死了——”常欢一边说,一边用擀面杖挤开韩岳,跨进屋子,四处仔细看了一遍,没发现韩滨的影子,她才对韩岳道:“那就是你那该死的弟弟!”   “小水?”韩岳疑惑了,关上房门,不解地问:“小水怎么了?”   “你那该死的弟弟绑架了小怡,现在也没送她回来!”常欢一边说,一边怒火万丈,拿着擀面杖冲到韩岳面前,伸手抓住韩岳背心,急得失去理智般地道:“你要是不把你那死弟弟找出来,我现在一把火烧了你的诊所和药房!”   韩岳任凭她发火,只是看着她烧着了一般的大眼睛,没说话。   “你看什么?”常欢被他看得更怒,拿着手电筒捅了他胸膛一下道:“听见我说话没有?我要你把小水找出来!”   “我到哪里去找啊?”韩岳很耐心地答她。   “你是他哥哥,当然知道他住在哪里,现在就带我去!”   “他的房子在市区,我们现在开车过去,好几个小时才能到,你觉得值得么?没准那时候小怡已经回来了。”韩岳看着她,这时候怒气冲冲的常欢,让他想起很多往事,浑不觉自己的眼睛沾在她身上一般,连声音也低沉了下来。   “我觉得值!”常欢一心挂念小怡,根本没注意韩岳的神情,只拿着手电筒又砸了一下韩岳胸膛,急道:“带不带我去?不带我去我要挥擀面杖了!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打爆你的脑袋!”   韩岳无语地看了一眼她手里那根碗口粗的擀面杖,心想明天看自己诊所的大门,估计全是被她砸的坑,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抬手拿开常欢正在捅自己胸膛的手电筒,对她道:“你等着,我去穿件衣裳。”   “你快些换,别慢吞吞地,小怡要是有个好歹,看我饶不饶你!”   走在楼梯上的韩岳回头看着她,无奈摇摇头,睡得好好的人,没来由地硬是被她砸开了门,大半夜要带着她跑到城里,她还不感激,这个女人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常欢在楼下足足等了两分钟,还没看见韩岳下楼,自己气得嘀咕了一声:“大姑娘上轿也比他快,这么长时间,是换龙袍呢么?"一边说,一边执着擀面杖怒气勃发地上楼催促。   她看见左侧的门微微露出一条缝隙,里面透出灯光,上前一把推开门,嘴上急急地道:“你上轿啊你,这么慢?”这句话说完,感到门撞上了什么东西,一下子弹了回来,屋子里韩岳哎呦了一声,她撑开门,只见韩岳跌靠在柜橱上,光着身子,一条腿堪堪伸进短裤里,正在用手揉着脑门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脸红了,一句话没说,转身出门,回手把门关上了。   等到韩岳打开门,她头都不敢回,自己在前面带路,就要下楼。   韩岳一把拉住她胳膊,常欢猝不及防,后背撞在他胸膛上,跟被电了一下似地用力挣,边挣边道:“不要拉着我——”   韩岳没有松手,有力的胳膊微微用力,扯着常欢进房,常欢挣不开,抬起眼睛怒视着韩岳道:“你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你以为我要做什么?”韩岳头也不回地答。   常欢想到刚刚自己看见的一幕,脸烧着了一般滚烫,她性子大胆,行事无忌,可惟独在男女之事上,这些年因为父亲的影响,从未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跟她张扬恣肆的衣着打扮恰好相反,关涉到男人时,她这些年的操守堪比最模范的修女。   “我们不是要去找你那该死的弟弟么?你拉我进房做什么啊?"挣不过韩岳,她硬是被他扯着进了屋子。   “去之前,我要给他打个电话,确认一下。”韩岳把常欢按在椅子上,自己走到屋子的另外一头打电话。   常欢有点儿局促地坐在椅子上,听他拔了号码,听见他叫了两声:“小水?小水——”再也坐不住,抬身而起冲到韩岳身边,想告诉韩滨快把小怡送回来,她没等说话,一眼就被室内墙上挂着的大大的结婚照震得失去了语言。   被雷劈了一般,她傻傻地愣在当地。   照片上举杯相对的俊男美女,是小山,和那个白雪萍。   常欢盯着白雪萍,从她含笑幸福的眉眼,看向照片中她跟韩岳紧紧搭在一起的手,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谁扎了一刀一般,痛得撕心裂肺。   似乎过了一百年那么长的时间,韩岳的声音钻进她耳朵:“小水——,小水——,你别挂电话——混蛋!”   常欢硬生生把眼睛扯离那张结婚照,对韩岳急道:“怎么样了?”   韩岳挂了电话,看着常欢道:“小水挂了电话。”   “他说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韩岳颇为烦恼地捋了一下头发,对常欢道:“看来我们现在只能去市区找他们了。”   “那你还磨蹭!”常欢瞪着眼睛看着他,提着手里的擀面杖和手电筒,向外快步走去。   韩岳跟在她后面走出诊所,把车开出来,常欢坐在韩岳身边,摸黑上了路。一路常欢看着韩岳开车时四平八稳的样子,急得直冒火,不停地道:“你开快点儿——你怎么跟老太太似地啊——不会开让我来开……”   韩岳先前还非常耐心地任凭她抱怨,后来被她唠叨得耳根疼,猛地一下踩住刹车,常欢猝不及防,差点儿撞到车储物柜上,她用手松了松把自己勒得喘不上来气的安全带,怒道:“你干什么?”   “你要是再唠叨,我们就在这里一直停着,等天亮再走。”韩岳盯着前面黑魆魆的夜间道路,看也不看她地说。   “你开得太慢还嫌我唠叨——”常欢着急妹妹,觉得自己嗓子都要着火了,说完这句话,见韩岳还不肯开车,急上加气,鬼使神差地,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来一句:“要是被无端带走的人是你的未婚妻,你才不会开这么慢!”   说完了,她几乎想咬掉自己舌头!   韩岳乌黑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只想你快点儿开车。”常欢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儿发烧,不敢看向韩岳,口气汹汹地道。   韩岳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油门一踩,车向着市区驶去。   这一路无言,四平八稳的车总算在凌晨一点半,开进了市中心的一处公寓楼,韩岳把车驶进地下车库,带着常欢进了电梯。   到了韩滨的家门前,韩岳伸手敲门,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应答,他无奈地看了一眼一旁等得不耐烦的常欢,对她道:“可能没人。”   常欢秀眉立时扬起,就要举起手里的擀面杖,将韩滨的家门砸开。   韩岳忙伸手挡住她的敲门杖,对着她又急又怒的脸安抚地说了一句:“不用砸,我有钥匙。”   “那你还敲门!”常欢怒火攻心了。   韩岳看着她的满面怒气,沉静的眼睛把她此时明艳动人生气勃勃的样子收在眼底深处,低头用钥匙打开韩滨家门,门开了,他先挡在急于冲进门的常欢身前,伸手按开灯,高大强壮的身体像一座山一样,任凭常欢在后面怎么用力,也没法撼动他分毫,无奈地听着韩岳对着屋子里面大声喊道:“小水,欢欢来接小怡了,你听见了么?”   “你可真是阴险狡诈——给你那死弟弟通风报信么?”常欢用力挤开韩岳,冲进屋子里,挨个屋子转了一遍,所有房间的柜子橱子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见妹妹和韩滨的影子,自己怔了一会儿,又不死心,跑进跑出地把几个卧房的床下又都检查了一遍,空荡荡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她气结地坐在地毯上,扔下手中的擀面杖,抱着头,好一时动不了。   垂着的眼睛看见了韩岳的鞋子走到了自己近前,他高大的身子一矮,跟她并排坐在地毯上,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低声道:“别担心,小水不会伤害小怡的。”   室内的吊灯在午夜里闪着苍白虚弱的光,喧嚣充满活力的城市在这夜半时分,也仿佛跑了气的气球一般,无力地蔫了。常欢感到自己的头痛,耳朵似乎在嗡嗡作响,她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十年独自生活以来,曾经在小怡自杀时流过泪,曾经在小怡治病没钱时跺脚着急,曾经在一个人夜深时想到前途茫然失措,可那时候的她,从不曾叹息。   一个人只有自己可以依靠的时候,潜能大得让自己也惊讶。   现在对着韩岳,她听见自己低声地对他说:“你不了解,小怡她——”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小怡怎么了?”韩岳扭着头看着她,声音十分耐心,他作为良医的优势此时发挥出来,低沉又舒缓的声音,让人不自禁地信任依靠他。   常欢垂着头,将这些年常怡所受的苦略略说了一遍,她隐去了常怡曾经两次自杀的往事,打算新生的妹妹,就让这些黑色的过去彻底地埋葬在流逝的岁月里吧。   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毁了她新生的机会!   尤其当那个人是韩滨的时候!   “如你所说,她这样的心理状态,确实不该受到强烈的刺激。”韩岳低声说。   “所以你快帮我把小水找到啊,她好不容易才好转了一些,要是你弟弟再来这么一次,小怡这辈子就真的毁在韩滨手里了!”常欢说到这里,抬起头看着身旁默默坐着的韩岳,或许是因为自己此刻的心境,或许是因为对妄为妄行的韩滨的不齿,旁边此刻这个默默坐着一动不动像座小山的小山,又变成了十几岁时,那个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可以信赖的朋友。   她自然地将头靠在他宽宽的肩膀上,伸出手抱住他强壮的腰背,低声对他说:“小山,我真的担心小怡。”   “我知道。”韩岳感到她的头发擦着自己的下颏,凝脂一般的脸颊在他眼皮下微微侧着,长长的眼睫毛撩人心弦地抖颤,自己被她搂着的腰被电击了一般地动弹不得,他深深地吸口气,知道这时候的常欢,是把自己当做多年的好朋友来依靠,他能做的,至少是不让她的这份依靠再次变成失望。   我的朋友他在心中努力地想着十年前的那个常欢,而不去,也不敢去碰触这十年来她怎么生存,用何种方式生存这个问题。可目光还是不能控制地扫过她太过暴露的衣着,想着她那定了主意就为所欲为毫无顾忌的性子,十年,十年啊,有很多男人见识了她的狂热与野性么?   而她,为了生存在出卖了自己之后,天性中是否还保留了一丝原初的美好?   嫉妒,疯狂的嫉妒,啃啮着他的心,头微微仰着,感到自己的喉头被塞了木梗一般地难受。   “我这次回来,本想帮小怡找个可靠的人,看着她结婚,就放心去过我自己的日子了——本来这件事十成里已经有了八成的希望,被韩滨这么一搞,也不知道人家还愿不愿意要小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要熬多久,小怡还要熬多久——”常欢依偎着韩岳,自顾自地说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落,这十年来不管遇到怎样的困境,她都不曾向人抱怨,再多的苦水也一个人默默吞咽,她的努力与坚强连最能干的壮汉子也要惊叹,原来这只不过是因为她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倾诉的小山罢了。   “谁愿不愿意要小怡?”韩岳清了下嗓子,抛开脑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问她。   “夏云忠,就是镇边上开面食加工场的夏大胖。”   韩岳低低地嗯了一声,在心里默默地消化这个消息,他对弟弟的情性尽知,心想小水不管在事业上有多成功,每天有多忙碌,他心里始终有个洞,这个洞十年来越来越大,那里面的空虚与痛楚直接影响了弟弟的一言一行,弟弟过去的十来年岁月,又何尝不是一个同样被命运摧残得变形的十年呢?   “别担心,我别的不能保证,但小水对小怡,始终没有恶意,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她。你好好睡一觉,天亮我们回花溪镇,那时候我想小水已经把小怡送回去了。”   “他对小怡没有恶意?”常欢不相信地反驳道:“小怡跟我说过了,我们刚回来没有几天,小水就找过小怡,她那天回家的时候,也不知道小水怎么吓她的,她一夜睡不着,在房子里整整走了一个晚上。”   “那可能是小水太激动了,他毕竟……”   韩岳的话只说到一半,常欢已经猛地松开他的腰,抬起头,艳光四射的眼睛闪着控制不住的怒气,用力捶了他胸膛一下火大道:“还偏向你弟弟!他做的事比土匪强不了多少,你怎么总是是非不分呢?”   “我哪有是非不分?”韩岳任凭她捶着,看着她拧眉道。   常欢见他这么冥顽不灵,气得又捶了一下,怒道:“你就是,你当初帮你姐姐嫁给我爸,不就是是非不分?”   韩岳伸出手攥住她的手腕,盯着她摇头无奈地道:“我就知道你会提起这些事。”   “我就是要提,要不是你家那些人,我们俩现在……”她气头上总是说话太急,这句话脱口而出,几乎来不及收住嘴。   “我们俩现在怎样?”韩岳看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希冀地问。   “没怎样。”常欢脑子已经在瞬间清醒,母亲的尸体横在自己和小山中间,她忘不了,也不该忘,“我恨死你们家那群畜生,而你这样善恶不分的老好人,一点儿男子气也没有,我傻到家才会再跟你搅合在一起!”   韩岳听见最后一句话,再沉稳的性子也忍不住起了性子,怒气填满胸臆,她不想跟自己搅合在一起了么?那她现在搂着自己说这么多话,所为何来?整个镇子都说他不像个男子汉也就罢了,连她也这么说,是她这些年见识的男人太多了,十年前自己跟她在月下河边的往事成了她记忆中的一个笑话么?他看着她清汤挂面就已经让人无法逼视的容光,想着这些年为她疯狂的男人,实在控制住自己的火气,冷冷地道:“我像不像个男子汉,你还不知道么?”   常欢啊了一声,盯着他冷冰冰的眼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就因为我是个男人,更不能容忍你这样辱骂我家人,畜生这样的词,你最好再也不要当着我的面用!还将杀人罪名放在我姐姐头上——她挤进你父亲和母亲中间固然不对,但杀人的终究不是她,她不该承受这样极端的仇恨……”   常欢听到这里,勃然大怒,打断他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像个男子汉!是非——”   她这句话也没有说完,韩岳也怒了,冷冷地插口道:“我不像个男子汉——那是因为你这些年结识的男人太多了……”   这次常欢听清了,她惊讶得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蹦出来,一边看着眼前的死小山,一边用力压着自己的怒火,越是压制,火气越大,气得她胸膛几乎要爆裂,一下子跳了起来,双手攥着拳头,用力在韩岳的头上砸,一边砸得韩岳抱头跳了起来,气得结结巴巴地道:“你说——说我——是——是□么,死小山,看——看我不打爆你的头!”   韩岳被她打得烦躁,伸出一双强壮的大手抓住常欢手腕,任凭常欢怎么用力挣,也不松手,一双黝黑的眼睛闪着乌亮乌亮的光,声音十分低沉地对她道:“别打了,欢欢——”   “你别叫我欢欢!”常欢手腕被抓着,气得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你这么生气——是我说错话了么?”韩岳用力拉着她的手腕,拉得她头向上抬起,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眼睛,二人四目相对,室内时钟滴答滴答地,时光仿佛随着这单调的声音倒流,她似乎又看见了小时候那个青梅竹马的他,不管何时何地,只要看见他高高的个子,自己那颗驿动奔肆的心就可以宁静下来。   就是这个角度,就是这个姿态,眼前的他与脑海中的某个形象片段重叠起来,她心头一震,诊所楼上那件小小的屋子墙上挂着的大幅举杯照,刺眼地在自己眼前闪现。   这世上那么多的女人可供他选择,为什么偏偏是白雪萍!   那个从小就分去了父亲的一份关爱,给母亲带来无比痛苦的白雪萍!   她手轻轻地挣了一下,这次她只用了极轻微的力气,可她脸上的神情让韩岳不自主地放开了她,常欢看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你还不走?想我接着骂你,还是接着勾搭你?我们操皮肉生涯的,可不管男人有没有未婚妻,就算他们有老婆,只要钱对了,人对了,一样勾搭成奸——这点儿职业精神我还是有的……”   韩岳被她这句话说得无言以对,薄薄的嘴唇气得崩出一个怒极的弧度,他一言不发,转身出门而去,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常欢盯着那扇关紧了的门,胸口涌上一股不知是酸涩还是伤感的情绪,她天性乐观不屈,硬生生将这股不舒服的感觉压下去,抬手将背心脱了,打算暂时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倒霉事,先进浴室冲个澡,不想就在这时候门又呼啦一下被人推开了,韩岳像个发怒的神将一般冲了进来,满是怒火的眼睛看见了只穿着黑色胸罩的常欢,蓦地一黯,看着她雪白丰盈的胸部轮廓,好久好久移不开目光。   常欢没想到他竟然会又折回来,手忙脚乱地一边找自己的背心,一边气道:“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好容易慌手慌脚地把背心罩上,丝毫没注意背心前后穿反了,眼前的韩岳看着她前后颠倒的小背心,目光似乎能穿透那层薄薄的棉布料子,逗留在刚刚令人血脉贲张的丰盈上。   令人心跳加速的沉默里,常欢在他瞬也不瞬的目光中呼吸急促起来,她脚一动,就要走开到浴室去。   “多少钱?”韩岳声音带着一丝冷酷地说。   常欢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停了脚步,她不解地回头看着他。   “多少钱能跟你勾搭一次?”韩岳看着她,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伤人。   常欢先是被这句话惊得脑子片刻空白,猛醒之后,看着眼前的韩岳,心伤地想到刚刚二人相偎着的那种亲密与情谊,原来不过是自己的一时软弱与傻气罢了,隔了长长的十年,记忆中那个像座山一样正直宽广的小山,终究变成了这个世上芸芸俗男中的一个!   难怪他会跟白雪萍那样的女人走在一起!   一个是满脑子□的俗男子,一个是假正经装清纯的小妇养的淑女,简直天造地设!   “我太贵,你掏不起!”常欢声音不带任何波澜地道。   “一千?三千?最贵的小姐还能比这个价——”   韩岳还没等说完,常欢已经把头转到了一边,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睛里的伤感和软弱,也不理会自己胸口那刀剜一般的痛楚,只淡淡地说:“可怜的土老帽,没逛过高档场所,也难怪什么都不懂——你说的那点儿钱,只能看一眼我脱衣服——你还是走吧……”   “那你就脱给我看……”说这话的时候,韩岳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伸出手握住她的肩膀,硬生生把她身子扭过来,冲着自己。   常欢大大的眼睛对着他,两个人离得这样近,鼻子之间不过十厘米,身子沾在一起,膝盖碰着膝盖,可是在过去的二十九年中,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刻这般遥远。   “放开我!”常欢冷冷地说。   “我不放!”   “你自己降格,堕落成一个嫖客,我不会——小山,我老实告诉你,过去十年,我做过很多事,吃过很多苦,可我从未有一时一刻想过出卖自己,你若是对我有一点点的了解,你就该知道,我宁可死了,也不会随便让街上那些恶心男人对我做那种事!”   韩岳看着她的目光闪了一下,愤怒的脸部线条却柔和了下来,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他放开常欢的肩膀,定定地看着她。   “你想看我光着身子,是么?我不是□,我不要你的钱,但我可以免费给你看!”说完这句话,常欢伸手脱下自己身上穿反了的背心,几下解开胸罩,手向下,毫不犹豫地伸向自己的牛仔短裤拉链,没等韩岳反应过来,她已经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浑身寸缕未着,只有一头染成酒红色的长卷发披在莹润的肌肤上,像个发怒的维纳斯一样满脸挑衅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   “欢欢……”韩岳伸出手,似乎想安抚她的怒气,可目光瞄了一眼她几近完美无瑕的身子,手停在空中,没有去触碰那具他疯狂地想触碰的躯体。   “你别叫我欢欢!”她怒着说。   光着身子还能如此气壮的,天下恐怕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能做到。   韩岳几乎痴迷一般地盯着她发怒的眼睛,她神采焕发无与伦比的精气神,全然忘了这世界。   “你看够了么?看够了我要去洗澡了,我出来之后,你最好滚蛋,天亮前别让我看见你!”常欢转身向浴室走。   她没听见韩岳离开的声音,自己在浴室冲了半天冷水澡,冲得一身冰冷,脑门的暴躁才算下去了,伸手拿了一条浴巾披在身上,走出门的时候,看见韩岳还站在原地,仿佛动也不曾动过。   “你怎么还不走?”常欢问。   “欢欢,我向你道歉——不管我找什么借口,也不能原谅自己,我为误解你向你道歉,你能不能不要再生我的气了?”韩岳看着她的眼睛问。   常欢移开目光,不与他相对,点头道:“我气头上不肯说清,也不能全怪你。”   “既然不生我的气了,那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吧?”韩岳掩不住自己声音里的希冀地说。   “怎么可能呢?”常欢静静地答,“你有你的未婚妻,她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放弃你——而我,根本受不了这个破烂镇子,小怡结婚了,我立即就远走高飞,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   “你真的这样想?”韩岳声音掩不住浓浓的失望,看着她,想起十年前,她跟他在月下河边,说起未来,那时候的她就定了主意要远走高飞,自己于她不过是生命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年轻记忆罢了,跟着她,她自然会带着他一起走,可不跟着她,她这样的女人,一样会在那些天涯海角的地方,活得好好地。   从很年轻的时候,他就知道太过痴心,等待自己的,只能是一场情伤。   他没有做声,看着她,仿佛她真的此刻就要离去一般,眼神里全是说不出的不舍。   “我是这样想。我走了之后,你跟你那完美的未婚妻,你的好姐姐一起,过你们心安理得的后半生,大家相识一场,我还得祝你们活到一百岁呢。”常欢冷冷地说完了,走过去拉开门,对韩岳道:“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韩岳注目看着她毫无表情的脸,浓眉微微一蹙,一言不发,出门而去。   长长的夜常怡坐在车子副座上,不敢看向开车的韩滨,紧张地把手塞在自己的大腿下面,紧紧地压住,目光看着车窗旁快速划过的夜晚乡村,一片漆黑中偶尔闪亮的灯火孤单又无助,总像是随时要熄灭似地。   她身边的韩滨也一直没有说话,专心地开车。   进了韩滨家门的时候,常怡有些忐忑地问:“小水,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啊?”   “你只管进去,什么都不许问。”韩滨冷着脸对她说,看她不动,一把将她拉进了屋子。   常怡站在门口,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脚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韩滨将鞋换了,拿出一双拖鞋,扔到常怡脚下,看她半天不动,自己蹲下身子,搬起她的脚踝对她道:“抬脚,换鞋!”   常怡哦了一声,微微用力,将脚踝从韩滨手里挣脱开来,自己换了鞋,一边换,一边用她怕惊到人似的声音轻柔地说:“不用麻烦你,我自己来换吧。”   韩滨松了手,蹲在地上似乎愣了一秒,方才站起身,自己走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掏出烟似乎想点上,可似乎又觉得没意思地将烟盒打火机扔在茶几上,转过头看着门口楞站着的常怡道:“过来坐下。”   常怡没有动,她看着一身黑衣黑裤的韩滨,坐在那么大又那么精致的屋子里,陌生又危险,她鼓了半天勇气,才对他说:“小水,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家啊?”   “你这么急着回去?”韩滨头也不抬地反问。   “我怕我二姐担心。”   “放心,你要是听话,我天亮就送你走。”   “天亮——”常怡对自己听话的能力一点儿都不怀疑,她天性就从不愿意顶撞别人,更别提此时看起来一脸冷酷不善的小水了,只是对天亮才走有点儿着急,“那我——我能不能给我二姐打个电话?”   “电话在这里。”韩滨指着自己身旁的电话,对她说。   常怡挪动脚步,走路时轻盈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绕过小水所坐的沙发,伸手拿起电话拨通家中号码,那头铃声响了很久,没有人应答。   常怡满脸讶异地盯着话筒,不明所以。   正在奇怪,手中的电话滴滴滴响了,韩滨眉头一皱,伸手从常怡手中抢过电话,拉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   常怡看他高高的背影,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她扫了一眼这屋子的高档布置,就在当年常家最鼎盛时,好像也没有这么雅致富丽,她觉得自己的腿有些无力,矮身坐在沙发上,心情复杂地等着小水进来。   他一直低声跟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么,一会儿功夫,他挂了电话,拉开阳台落地窗,走了进来,伸出手把常怡从沙发上拉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道:“我们换个地方。”   “到哪里去啊?”常怡不解。   “你二姐那个泼妇砸破了我大哥诊所的门,要追到这里来了。”韩滨手像钳子一样拉着常怡,急匆匆向外径走。   “小水——”常怡用力挣,哪里挣得脱,硬是被韩滨推进了电梯,她一边扳着韩滨抓着自己手腕的手,一边柔声道:“小水,我二姐一定担心极了,才会去砸小山大哥的门,你要是没有什么急事,我们就回花溪镇吧?”   “我有急事!”韩滨冷冷地说。   “什么急事呢?”   “你等着看就知道了。”韩滨简单地答。   常怡皱起眉头,柔顺的眉眼里全是愁虑,再没说话,再没挣扎,安静得像只受难的羔羊一般跟着韩滨上了车。   再次出发时,这次车子是向着市郊的方向而行,四十分钟之后,到了一处独栋洋房区。   韩滨打开门,将常怡带进屋子,他打开吊灯,转过头对常怡道:“折腾一个晚上,总算还有个地方是安全的,我大哥不知道这房子在哪儿。你快去洗澡。”   常怡抬头看着韩滨,蹙眉问道:“洗澡?”   “洗澡,然后睡觉——我累了一天,有什么事情明天早上再说!”韩滨说着,看她不动,俊美的脸闪过一抹不悦,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像是禁不起狂风暴雨的樱花一般脆弱,忍不住问她道:“你病了?”   “没有——”常怡忙转开头,迈步走进屋子,她看这个屋子的装饰摆设,比之前那栋公寓还要高档,心中悄悄地闪过一抹为小水骄傲的情绪,当年十五岁的自己,已经知道以他的聪明才智,不该过一辈子打工辛苦奔波的日子,现在看来,小水真的过上好日子了。   “浴室在哪里?”她回过头,问他。   一身淡紫色碎花的小裙子,一张苍白柔弱的容颜,点漆般的大眼睛温柔地看着他,韩滨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乌黑冷酷的眼睛闪过一抹常怡不了解的神情。   好久,他都没有回答她。   “小水——”常怡轻声又问了一句。   “我领你去。”韩滨移开注视她的目光,带着她一边走,一边进了将要睡的卧室,指着卧室尽头说:“浴室在那边!”说完了,像是不愿意在这个屋子多逗留一秒,他转身出门而去。   常怡走进浴室,反锁上门,默默地洗完,出来想要上床的时候,看见床单上放着一套男人的睡衣睡裤,她扯下身上的浴巾,换上小水的衣服,她娇小的身材穿了这个,像是宽大的戏袍一般拖泥带水,行动不便。   关了室内的吊灯,爬进单被下面,闭上眼睛,她开始失眠。   用力地忍着浑身的难受,努力地闭着眼睛,在脑子里哼唱自己失眠时唱的那些好听的曲子,一遍又一遍,一首又一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还是睁开眼睛,翻身坐起,用手抱着自己的头,坠入难过的漩涡。   起身下地,在很大很宽敞的卧室来来回回地走动,绊手绊脚的睡裤睡衣让她行动不便,低身将袖口裤脚挽了起来,局促的室内让她胸口憋闷,听着外面一直没有声息,知道小水一定睡着了,她走到门口,伸出手轻轻地拉开门,漆黑的走廊只有微光,她一只脚刚刚迈出,就看见门前的地毯上,面对自己卧室的门,席地而坐的小水。   还是那身黑色的衣服,不曾换过。   听见房门响,他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深邃的眼睛像是被雨水洗过最闪亮的星星一样,看着她,没有说话。   常怡愣在那里,看着一脸痴了一般的韩滨。   “怎么出来了?”他终于说话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声音有点哑。   常怡抬起细瘦的手,捂着自己的嘴,用了浑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换床了,睡不着。”   韩滨嗯了一声,他盯着她穿着自己的睡袍,那挽起的裤脚处露出的纤细的脚踝,好半天,脚微微用力,贴墙而起,走到她跟前,伸出手将她拉在自己怀里,强大又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地抱着,像是要碾碎了她一般,棱角分明的下颏抵着她柔软的头发,常怡耳畔隐隐划过一丝像是受伤动物的痛苦呜咽声,她心头一颤,正想抬起头来,韩滨脚步微动,已经将她拥回卧房内,脚跟一磕,卧房的门在他俩身后合上了。   常怡在他的臂弯处抬起头,看着身后那道合拢的房门,抗拒道:“小水——”   韩滨嘴唇紧紧地抿住,看着她的眼睛亮得怕人,他手上用力,将她抱得紧紧地,不说话,只一径把她推到床沿处,伸出手像抱个小孩子一样将常怡抱起,放在柔软的床上,没等常怡反应过来,身边的床垫一沉,韩滨已经躺在了她身边,双手伸出,让她的头紧紧地倚靠在自己肩头,哑声对她说:“睡吧。”   常怡微微仰起头,向上看着他的脸,恰好韩滨的眼睛也在向下望着她,两双眼睛对视着,她的一如十年前温柔可人,他的则经过十年风雨,再也不复当年少年人的纯真与青涩。常怡看着眼前棱角分明的这张脸,二十六岁的小水,俊逸超群,脑海中想起白天他突然出现在自己和夏云忠面前时,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裤,带着墨镜,又自信,又冷酷,看了让人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可这时在夜的黑中对视,是因为没有光么?是因为离他太近么?为何这时候的他神情中没了白天的锋锐,眼神深处全是细微复杂的情绪?   常怡几乎忘了呼吸。   “小水……”隔了好久,她低声说话。   “睡觉。”他打断她,很明显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她说,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合拢她的眼皮,另外一只手揽住她的身子,将她紧紧地拥住。   常怡不知道这算是怎样一种情状,眼皮上他手指的触碰很温柔,但却有力,她无奈地闭着眼睛,听着自己不稳的呼吸,开始时二人的呼吸交碰在一起,喘息似乎变成了一件十分费力的工作,她微微挣动身子,低声道:“放开我吧?”   “你废话太多了。”他低声地说了一句,手丝毫没有放松。   情动情伤常怡微微摆头,将眼睛从他的手指中解脱开来,温柔似水的眼睛正对着他乌黑的眸子,她有些苍白的嘴唇微启,忘记了自己刚刚要说的话,目光再次相对,两个人好一时都忘记了时间,空间,这个世界仿佛都已经不再存在,只有在互相凝视的目光里,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曾经的十五六岁——那时候的他,青涩笨拙,每天骑着一个破旧的自行车,在学校的板报旁看见了一身花裙子的她,羞涩的好学生和班干部,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夏日暖暖的艳阳下,第一次发现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像是一朵花般,在自己的懵懂与不觉间,已经盛开了。   他的心从那一刹那起,就再也不曾是自己的了。   那个温柔似水的常怡,那个对他的话百依百顺,从来不会拒绝的常怡,在他还不懂得即使是最倾心的爱情,也要谨慎与防备,以免自己受到伤害的年纪,彻底地攻占了他的心。   所以当他受伤时,人也死了半个,那个为了年少的爱可以生,可以死的青涩男孩,再也不存在这个世上了。   为此,他憎恨她,也憎恨那段没有结出善果的早恋!   在二十六岁这个年纪,他已经懂得如何掩藏自己,一个坚不可摧的硬壳安全地保护着自己,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看着眼前的常怡,又是一双冷酷没有微澜的眼睛,对她说:“睡吧,明天早上我有话对你说。”   “小水,我——我要跟你说,我有失眠的毛病,恐怕会影响你,你要不要换……”   常怡话还没有说完,韩滨不耐地将她翻了个身,让她背对着自己,舒服地窝在他宽阔有力的胸膛上,两双曲起的腿紧紧依偎着,他对她命令道:“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常怡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身后的韩滨以为她又要挣扎,一只右手伸出,绕到她身前,将她的小手握住,声音暗哑地在她耳后道:“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常怡胸口剧烈一震,她原本想要挣开的手没有再动,头倚着柔软的枕头,缓缓地闭上眼睛。   身后的胸膛,像是一座温暖的山岩,他的呼吸,像是最温柔的海水,缠绕着她,包围着她,保护着她……在最疲倦的午夜之后,她渐渐地阖上眼帘,沉入黑甜甜的梦乡。   醒过来的时候,她身上盖着柔软的毯子,铺着米色床单的大床上空荡荡地,她转侧四顾,看见窗前的沙发上静静地坐着的小水,一双好看的眼睛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常怡连忙坐起,对韩滨说:“你已经起来了?”   韩滨神情冰冷,没说话,鹰凖般锐利的目光把常怡盯得心中忐忑,她低下眼睛,好一会儿才能聚拢勇气,重新与他对视,“小水,你有话说么?”   “你这些年一个人?”韩滨声音十分平淡地直截了当问了这个问题,不给她任何缓冲的时间。   常怡点头,看着他,本能地知道不说话为好。   “你回来是为了找个婆家?”   常怡愣了,她回来——是因为这里是她的家——而她无处可去了啊?   可她转念又想到夏云忠,想到自己在过去的十年中,所受的那些苦楚与煎熬,想到回家这段时间,自己心中从未有过的希望与平安,想得越多,难免想起昨天从韩滨车上走下来的那个时髦女郎,想起自己跟韩滨丢失的那个孩子,还有中间十年二人之间无论如何都填不满的那些痛苦与失望,误解与中伤。   她失去了他,他也失去了她,她跟他终究不够强壮,败给了时间与老天爷。   “是,我二十五了,不能再连累我二姐了。”常怡口气温和地答。   “所以你找了夏大胖子?”   “没有——”常怡脸有点儿红,本能地反驳。   “那就是他找了你——昨天他看着你时那个模样,倒向他妈妈当年养的那头专门给镇里母猪配种的公猪……”韩滨声音冷冷地说。   “小水!”常怡眼睛瞪大了,不敢相信小水竟然说出这种话。   “吓着了?”韩滨嘴角咧出一个像是自嘲,又像是残忍的弧度,“这样就吓到了,你二姐这些年真是把你关在防菌箱里了。我早就变了,你若是把我当成十年前的小水,你会发现自己错得很离谱……”   常怡轻柔的眼神细细地看着他的脸,她纯净透明的目光落在他眼睛上时,韩滨好像疲累一般地,与她对视着,既不闪避,也没了嘲弄,只是任凭她打量。很久,常怡才说:“小水,我知道你这些年很难过,我……”   “你不知道!”一直冷静地坐在窗前的韩滨突然怒了,他像一只猎豹一样猛地站起,几步走到床前,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细瘦的肩头,低低地似乎是咬着牙齿道:“你不知道!我不是你,你能一走了之,我不能!我要每天面对我们在一起时的一切,想着你在哪里,孩子在哪里,想着如果我能稍微懂事些,你能稍微懂事些,那一切可能就会大不同,我们会一起读完中学,大学,毕业了顺理成章地结婚,成家!可惜想什么都晚了,你一点儿机会都不肯给我,一声不吭,消失十年——这世上还有比你残忍的女人么?”   “我——残忍?”常怡不懂,残忍这个词第一次跟她联系在一起,她感到他握着自己肩头的手太过有力,几乎要把自己捏碎了,她有点儿苍白的嘴唇低着,好多年了,第一次倔强地不肯让人目睹自己的受伤。   既然无法像二姐那样坚强,她最起码能做的,是藏好自己软弱。   “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了!一个让我宽心的电话,一封说你平安的信,你都不肯给我,好几年了,我每天晚上做恶梦,梦见你死了——你既然好好地活着呢,为什么不跟我联系?你怕什么呢?你怕耽误了我的前途么?”说道这里,韩滨一点儿喜意都没有地笑了一下,手沿着她的肩膀下滑,将她慢慢推倒在床上,看着她道:“我现在是没有以前那么穷了,为了出人头地,除了好事,我什么都做过,你是不是该为我高兴?”   他高挺的鼻梁离她很近,粗重的呼吸跟她细微的低喘交融在一起,两个人的眼睛胶着在一起,清晨的光线从落地窗那里映射进来,透明而纯净,一霎那间,十年前他们青葱少年时的往事不约而同回映在两个人的脑海里:那些魂牵梦萦的放学时光,那些街上擦肩而过的暧昧心动,那些守候在彼此学校门口焦灼难耐的渴望与希冀……如果,只是如果,他与她从不曾有过中间的十年——常怡眨了下眼睛,伸出细瘦的胳膊,用力推他宽厚的胸膛,她力气很小,可是韩滨像是怕自己的胸膛会伤了她的胳膊一般,立即顺着她的力道离开床,眼睛盯着她苍白的脸孔,见常怡从毯子下坐了起来,她一双温和极了的眼睛像是一泓清水一般,在他身上一绕,忐忑地呆了一会儿,才低声对他说:“小水,你把我弄到这里来,是有要紧的话对我说么?快点儿说吧,我该走了。”   “你就这么急着走?”韩滨声音怪怪地问她。   “不是我着急走,而是——而是我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不应该?”韩滨的声音带了怒意。   常怡听他始终这样不肯讲道理,秀气的眉毛蹙起,很是为难地想了好一会儿,轻轻掀开身上的毯子,下地拾起自己放在沙发上的裙子,对身后的他道:“我该走了。”   "不行。”   常怡回过头来,看着韩滨,跟他这样恶声恶气的口吻对答了半天,若是换了她二姐常欢,早就炸毛了,常怡只是嘴唇微微抿着,拿着连衣裙,要进浴室换洗。   韩滨三步两步走到她跟前,伸手拉住她要离开的身子,对她沉声说:“我要我们像从前那样!”   他这句话说出口,把常怡吓了一跳,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蹦出这句话来,他昨天带着她来这里,只是因为在酒店外面毫无心里准备地与常怡夏云忠觑面相逢,一时气不过,才硬是把她带走,可那时,那时他并没有想过真地要留她在身边。   毕竟隔了十年。   但这句话一旦出口,他却感到一股久违的喜意涌上自己的心口,连眼角与眉梢都不能自控地舒展起来,整个晚上乱成一团乱麻一般的思绪登时无比清明起来——他要常怡!   即使隔了那么久,即使两个人中间有那么多的伤害与痛楚,即使自己的姐姐嫁了她的父亲,即使知道她或许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温顺得像头小鹿一样可以为自己生、为自己死的小怡了——他还是想跟她在一起。   常怡微微侧过身子,看着他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低声说:“放开我。”   “不放——为什么让我放开?”   常怡转过身,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韩滨,他注视着她,看了很久,像是一万年那么长,才发现眼前这双看似一泓清水般的眼睛,虽然温柔到了极限,但是眼波深处,却有着一股潭水般的沉静,极轻微,极细渺,但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她的灵魂深处。   “小水,昨天你要我跟着你走,我跟着,是因为我相信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中间发生什么事,甚至你说你变坏了,可我始终还是觉得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会伤害我——我也没有看错,你确实没有伤害我……”   “你这样相信我?”很简单的一句相信你,让韩滨神情一震,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在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时候,十年不曾见面的她,竟然还是凭着本能选择相信他?   常怡点头,毫不怀疑地对他说:“我不信你还信谁呢?其实在我眼里,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好,可是小水,我却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   韩滨惊讶得缩回拉着她的手,注视着沉默的她,一声不响,似乎在等着她的解释。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才能明白——或许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不会明白的。就像我以前看见报纸上电视上说,谁家的孩子丢了,那个苦苦找寻孩子的母亲竟然会绝望得自杀,跳楼的也有,吃药的也发生过,那时我不能理解,心想一个孩子丢了,就跟丈夫再生一个不就行了,何必绝望得死掉?可是现在我懂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丢了孩子的母亲更可怜的人了!”说到这里,常怡一直恬淡的面容涌上痛楚,大大的眼睛里泪珠子像是牵了线一样纷纷滚落,她花骨朵一样好看的嘴剧烈地颤抖,好半时说不出话来。   “小怡——”韩滨看她这样,胸口蓦地大恸,不自禁地从二人重逢以来,第一次唤她的小名。   “没有当过母亲的人,不能知道这当中的难过与悔恨,自责与自伤,我很感激我的二姐,这十年她完全没了她自己,豁出去一切来帮助我保护我。所以小水,我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而是我不能——我无法面对一个那样的过去,看着你,就会想起那个我从没福气看一眼抱一下的孩子,我知道我这样的心态,跟你在一起不会幸福,也不会给你幸福。我们忘了过去,好好地活往后的日子吧?”   韩滨默默地听完了她的话,看着她向来不会撒谎的眼睛,目光下移,看着她穿着自己宽大的睡袍下,那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娇小身子,直到看着她细瘦得可怜的脚踝,目光顿了很久很久,他才开口,声音有点儿暗哑,他要清了一下才能发出声音:“我懂了。”   只是简单的三个字,他转过身,快速地穿过房间,拉开房门,出去之前对她道:“换好衣服,我送你回花溪镇。”   不谅人只韩岳看着常欢消失在常家大门里,自己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窈窕的身子进了屋门,仍不肯离开。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车里,很久很久,方才转动方向盘,向诊所驶去。   习惯性地掏出钥匙,正要打开诊所的前门,眼睛蓦地看见铁门上坑坑洼洼的凿痕,拿着钥匙的手顿在空中,好一时没有动作。   “韩医生——”   旁边一个声音叫他,韩岳怔着,一时没有回头,那个声音近了些,走到他身后唤道:“韩医生——”   韩岳回过头,看见自己药房的经理许鸣站在身后,二十七岁的许鸣,身材不高不矮,是弟弟韩滨的高中同学,给韩岳工作四年以来,非常得韩岳的信任,二人之间关系一直非常融洽。韩岳放下心事,对他笑道:“找我?”   “你父亲今天早上来过,没找到你,他说你母亲让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家一趟。”许鸣对他笑道。   韩岳听了,眉头微皱,母亲要说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过去他避之不及的事情,看来无论怎么拖延,母亲也不打算放过他,他叹口气,将钥匙放回口袋,对许鸣道:“帮我找个护士和门诊大夫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护士已经找到了,一个在邻镇医院工作了十多年,非常有经验,因为家里搬到我们花溪镇,所以过来的,工作经历没有污点;另外一个是刚从护士学校毕业的学生——至于医生,由于你要求的正规医学院背景,一时不太容易找到,所以……”   韩岳点头,正规医学院毕业的医生,愿意屈尊到一个乡下小镇的诊所来谋职的,确实不好找,看来只能他自己接着忙了。   跟许鸣告辞,向家里走去,进门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父亲韩建设出去。韩建设刚刚从油田退休,人辛苦了一辈子,呼喇一下子没事干了,寂寞得发慌,就参加了退休职工文体中心,整天在那里跟一群老伙计打牌下棋,日子过得很滋润,人也日渐富态起来,非复十年前为了儿女操劳时那般蜡黄消瘦了。   “小山,你妈正要我顺路去找你呢。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   韩岳嗯了一声,没回答,边向屋子里走,边随口问了句:“我妈身体好么?”   “好多了,你不用担心。”韩建设说道,看儿子进屋了,他摇摇头,儿女的事情,他从大女儿韩嫣执意嫁给常晟尧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管不了,气死也是闲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吧,摇头叹息一会儿,出门去了。   韩岳推开母亲的屋门,韩母正在跟本家的一个婶子聊天,看见大儿子回来了,高兴地说:“小山,你总算回来了,我让你给雪萍打电话,你打了么?”   韩岳沉稳的目光看了一眼本家婶子,那大婶很懂事知趣地站起身,跟韩母匆匆告辞,韩母也没有深留,只殷勤地说:“下午再来聊啊。”   韩岳等本家婶走出大门,才开口道:“妈你找我?”   “是啊,我不找你,你就不回来。可惜我又没有一双好腿,不能亲自去诊所见自己的儿子。”韩母神色不悦地说。   韩岳低低地嗯了一声,任凭母亲发作,没有应答。   “你到底有没有打电话啊?”韩母着急地重复问了一句。   “没有。”   “为什么不打啊?”韩母不解地看着儿子,急道:“你明年就二十九了,转眼奔三十的人了,还等什么?小水不肯结婚,你也不肯,你们哥俩这都是怎么了?小水没有长性,一时不容易定下来,可你跟你弟弟不一样,这么多年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就算我这样老派的人看着,也不正常。可惜人家雪萍委委屈屈地守着你,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始终不跟她结婚,你到底想怎么样?单身一辈子么?”   “妈,你好好养身体,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我能不管么?”韩母说到这里,怒气似乎突然盛了,看着大儿子,目光炯炯地道:“我听他婶子说,常家姐俩回来了?那个常家老二小怪物有没有去找你?”   韩岳听母亲提起常欢,他神情不能自控地一震,她全身□一双大眼睛闪着仿佛火焰一般光芒的样子,让他胸口的跳动立时加速,仅仅是想到她,即使她都不在自己身边,他仍感到自己血管中的血液流动加速,肾上腺激素以指数递增的速度在旺盛地分泌,以前他或许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地沉迷于工作,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提不起兴致找个正经女朋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隐隐地想过单身一辈子,那是因为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像常欢。   有那样精气神的女子,独一无二!   他一直默不作声,让炕上的韩母更是恼怒,摇头不敢相信地问他:“她真的去找你了?我听你诊所隔壁洗衣店的王三嫂说,她昨天晚上竟然拿着棍子砸了你的大门?”   小镇,就是这点儿不好,不管多小的事情,都能以光一般的速度传遍各家各户!   人人都知道了她半夜来砸自己的大门了?   他嗯了一声,想着昨天晚上的事情,好一时沉迷。   “太不要脸了!当初整个镇子就人人都议论她,穿的像个鬼,打扮得像个鬼,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他,她还是那个德性……”   韩母对常欢毫无好感,语带怒气蔑意,韩岳看向母亲,没有让母亲说完:“妈,你不了解她,还是不要听别人议论她的是是非非。”   韩母住口,盯着大儿子,警觉地道:“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韩岳没有回答,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的事,您不要过多操心。”   韩母嘴张开,似乎想反对,可看了大儿子脸上的神色,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对这个懂事孝顺的长子此刻的心境,担忧起来。   “小山,你不要傻,放着雪萍那样的好女人……”   “她自然是个非常好的人,这些年我对她的帮助,也十分感激。但舍此而外,别无其他。妈,你若是像我一样对她的帮助真心感激的话,就不该再鼓励她留在此地,她能自己主动离开,你该为她高兴。”   “可是你们的婚都定了啊?”   “那个婚是怎么定的,你跟她应该最清楚。”韩岳声音冷冰冰地说,母子二人之间好一阵尴尬的沉默。   韩母脸上一阵难堪,看了一眼懂事沉默的儿子,心里涌上一层歉疚。她年初因为过生日,请了韩家常家白家所有的老亲少友,足足六七十人,在镇里的奉天酒楼包了一层,本来高高兴兴地给自己过生日的大儿子,在饭店里被自己来了个生米煮成熟饭,没有跟韩岳商量,就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暗示了白雪萍是他未婚妻的身份。   在这样人人都互相认识的小镇,有的时候,暗示就是宣示。   所有亲友都喜欢韩岳,也喜欢懂事乖巧的白雪萍,乐见其成,一通祝福和恭喜声之下,生日酒自然变成了订婚酒,还照了无数照片,被白雪萍后来放大了摆在诊所楼上的卧室那张,就是其一。那时候的韩岳虽然铁青了一张脸,但是他并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自己多病的母亲和多年的帮手白雪萍难堪。   他果然如母亲所盼望的那样,在饭店里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也仅此而已,婚虽然如白雪萍所愿地定了,他却无论如何不肯结婚。   “小山,你是怪妈妈为你操心么?”韩母以退为进地问孝顺的儿子。   “当然不是,无论您做了什么,我相信您都是为了我好。”韩岳声音毫无波动地答。   “那这婚也定了,怎么就是拖着不肯结婚呢?”   韩岳在回答前似乎想了一会儿,等他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非常慎重,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我何尝不想就这样算了,可是我发现真地跟雪萍结婚,厮守一辈子,我做不到——没有理由,您别以为是因为常欢,她当年远走高飞,我知道她已经打定主意了,这辈子绝对不会回来,我——只是提不起精神恋爱结婚。”   “那雪萍不是白守了你这些年?”韩母唉声叹气地说。   “她是个不肯服输的女人,不然早就该离开了。”韩岳很简单地答。   “我们太对不起人家了。”韩母想到白雪萍,忧心忡忡地惋惜了。   “这并不是我们对不起她,她跟我在一起,不过是害了她一辈子,我们这样报答她这些年的帮助,未免亏欠她太多了。”韩岳跟她母亲可怜脆弱的心脏打交道多年,说话十分委婉。   可是韩母还是生气了,皱着眉头不悦道:“你是话少的孩子,向来不会这样一套一套地说话,一定是那个常家的二丫头,对不对?怎么她一回来你就变了?我现在还记得她当初闯到你姐姐婚宴上的那个疯样子,一点儿气质涵养都没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个野人似的,这样的闯祸精进了家门,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她不把你玩在手心才怪——小山你记住,你要是敢跟那个疯女人结婚,你就傻到家了!”   韩岳听着母亲的话,脑海中却想起当年婚宴上破门而入的常欢,一身黑色的衣裤,抱着头盔,眼睛仿佛烧着了,像个复仇女神一般地闯进了饭店——她那样的女人,敢作敢当,是非分明,这些年自己从南到北,从城市到乡村,见过的所有女子,连她的一根发丝都比不上!   原来这些年,自己果然没有一刻忘了她!   不敢将这个希望放大,不敢在她消失这些年之后此心不渝,是因为如她了解他一样,他也完全清楚常欢的为人,忘不了她在母亲惨死之后那冷漠决绝的神态,也忘不了当初她亲口说过的那些话:   “看多了我爸我妈之间的事,我始终觉得痴心这东西太害人了——”   他知道她向来不撒谎,说一句是一句,远走高飞的她,注定不是自己的了。   万万想不到的是,十年之后,她竟然回来了,而此时的她,竟然跟自己一样,仍旧单身。   “我要娶了她!”韩岳突然低声说。   “你说什么?”韩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岳没有看向母亲,目光盯着窗外盛开的白海棠,想到自己从脱下开裆裤起,就立誓要娶了当老婆的常欢,很低很坚决地道:“虽然她像头母狮子,惹毛了就要咬人,可我一定能娶了她!”   “你要娶那个小怪物?”韩母心脏病险些犯了。   “您听了这个消息,不该感到惊讶,我从六岁起,就没想过娶别人当您儿媳妇。所以不要再怂恿白雪萍了,她帮了我很多年,值得更好的对待。”   “你是说真的?”韩母捶着身下的海绵垫子,瞪着儿子。   “自然是真的。”韩岳说到这里,看见母亲脸色登时变了,他是医生极有经验,上前立即抱起母亲,将她老人家放在轮椅上,推着她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推您去文体中心,你以后还是不要总是闷在家里,不会打牌,坐在我爸旁边盯着他,别让他总是输钱。”   说着这些话,对母亲的唠叨责问一律充耳不闻,一径向外走,韩母是要面子的人,大街上人来人往地,也不好用力责骂在镇子里名声绝佳的大儿子,被韩岳一路脚不停地推进了老年人文体中心。   韩岳将母亲交给父亲,转身快步走出中心,人一边向着诊所走,一边想着心事。大街上附近镇民此来彼往,几乎人人都识得韩大夫,跟他打招呼,见一向沉着稳重极有礼貌的韩大夫竟然没有理会自己,眼睛看着前方,偏偏对身边的人视而不见,一边走一边微微抿着嘴角,似乎心情十分愉悦。   一群人摸不着头脑,看着脚步轻快的韩医生进了青山诊所,犹在他身后议论纷纷。   心事翩跹他在诊所又忙碌了一天,中间尝试了几次给弟弟打电话,韩滨都没有接,常欢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有事在忙,也没有接电话。不想在晚上他打算关门的时候,弟弟韩滨走了进来。   韩岳看弟弟一脸沉默,进了屋子,在沙发上默坐无声。他虽然是大哥,可对弟弟的事情向来不插手,不管是什么事,小水想说自然会说,如果他不想说,那自己就这样陪着弟弟坐着,也是好的。   过了很久,一直支颐想着心事的韩滨显然有话对大哥说,他道:“我把小怡送回家了。”   韩岳点头,没说话。   “我——”韩滨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续道:“常晟尧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韩岳看着弟弟心事重重的脸,摇头缓缓道:“我早就说过了,他很有可能醒不过来。”   “那姐姐呢?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韩滨听说常晟尧可能醒不过来,脸上闪过一抹又失望又焦虑的神色,放下搭在一起的二郎腿,看着大哥道。   “她只跟妈定期报平安,说她人在市区过得很好,具体在哪里,她不肯说。你问这些问题做什么?”韩岳看着弟弟忧虑的神色,了然地叹息道:“你又想找孩子了?”   “我始终不信小怡真舍得把孩子送人,果然是他骗了我!这个畜生,要是醒了,我一定饶不了他!”韩滨脸上冷冷地,看起来十分冷酷。   “你问了小怡?”韩岳关注地看着弟弟,问道。   韩滨嗯了一声,好一时没有说话,低着的头上剪得短短的发丝在微微颤抖,似乎他人很紧绷,隔了好一阵,他清了清嗓子,才淡淡地说:“我恨了小怡很多年,想不到真的恨错了。仔细想了想,或许我这么恨她,是因为我自己没本事,既保护不了她,也保护不了孩子,这么些年,我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好,可昨天我看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也许——也许她也吃了很多苦……”   韩滨顿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韩岳看着弟弟,等了一会儿,看弟弟在静默中情绪慢慢平稳了,才对他说:“昨天欢欢跟我说,小怡这些年病了。”   “病了?”韩滨抬起头,看着大哥,满脸震惊。   韩岳嗯了一声,把常欢对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看着弟弟脸上吃惊的神色,等他说完了,韩滨深邃的眼睛茫然地怔了很久,似乎在消化这条让他毫无准备的消息。   “我的建议是,小怡这些年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她病后初愈,十年来第一次看清自己人生该走的路,若不是十分过不去,就放过她吧——你现在的生活方式,勉强跟她结合在一起,以她的心理状态,受伤是早晚的事。”韩岳很策略地说。   韩滨没有回答,向后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屋顶良久,才打定主意一般地站起身来,对韩岳道:“我要到常家去坐坐,你同去么?”   韩岳考虑了半秒,又考虑了半秒,起身,换下身上的医师制服,伸手从架子上拿下药箱道:“也好。”   韩滨皱着眉头看着大哥手里的药箱,嘴唇一动,看了一眼大哥的神色,知道自己嘴边的话若是说出来,肩头的一拳要免不掉,很辛苦地吞回了嘴边要说的话。   兄弟二人沿着长街向常家走去,韩家兄弟在这样的小镇是响当当的名人,英俊单身又年轻有为,并肩而行的样子很是惹眼,有认识的跟他俩打招呼,韩滨心事重重,一律淡淡地不加理会,韩岳则停下脚步,稍事耽搁,一副不疾不徐的庄重样子。   这样走走停停,到了常家大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了。   韩滨伸手推开常家大门,这时候他是弟弟,心中如何着急,也只能跟在大哥身后,缓步迈上常家台阶。   韩岳伸手按铃,一会儿功夫一个高挑窈窕的身影从楼梯上跑了下来,一直跑到前门,打开门看见韩家兄弟,常欢脸上一愣,道:“你俩怎么一起来了?”   “我来看看姐夫的身体。”韩岳面无表情地说。   韩滨则直截了当地问:“小怡呢?”   “不在家!”常欢的大眼睛立时瞪起来,想起昨天晚上韩滨的行径,她现在还生气,若不是今天早上小怡回来后心情和精神状态都不错,她一定饶不了这个死小水!   “她——”   韩滨没等说完,韩岳一旁淡淡地插口道:“欢欢,让我们进去说吧?”   常欢瞪着韩岳手里的药箱,咬牙生了半天自己的气,心想自己若不是穷疯了,一定再请一个大夫,绝对不让这两个该死的韩家兄弟进门!   若是他手里没提这只药箱,能直接把门摔在他俩鼻子上该有多爽!   她不情不愿地开了门,闪在一边。   韩岳看了常欢脸上的神色,嘴角微动,似乎对她此刻心中所想一清二楚,高高地将药箱提在身前,从她身边走了进去。   韩滨跟着进来,等常欢坐下,韩家兄弟才跟着落座,韩滨先道:“她哪儿去了?”   “在李珲铺子里。”   “什么铺子这样累人?给她薪水高么?”韩滨皱眉道。   “什么薪水?李珲去吉林找媳妇,小怡很高兴能帮老同学的忙,当然不会要钱。”   “不要钱,还这么劳累自己做什么?”韩滨不解地说,靠在沙发上,因为常怡不在家,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心思说话,韩岳和常欢诡异地互相对视着,也谁都不张嘴,韩滨心事重重,对室内的静默一无所觉,好半天还是他张口,来了句:“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要晚上九点。”常欢淡淡地答,把眼睛转到韩滨脸上,看了一眼,想了一想道:“其实晚上铺子没什么生意,你要是有事找她,我现在给她电话,让她先回来,我吃了饭就去顶替她可好?”   韩滨还没说话,韩岳的声音很突兀地□来答:“不好。”   常欢和韩滨同时惊讶了一下,看着韩岳。   “为什么?”常欢和韩滨同时问他。常欢的声音里是好奇,韩滨的声音里则是不解。   “你何不到铺子里直接去找她?免得小怡来回跑?”韩岳侧身看着弟弟说。   韩滨看着大哥,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兄弟二人目光一碰,韩滨会意地转头对常欢道:“欢姐,那我不麻烦你了,我去铺子里找她。”   常欢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对韩滨道:“在你找她之前,我有句话对你说,我们出去谈好么?”   韩滨看了一眼大哥,摇头道:“我大哥可以听——”   “他不可以听。”常欢声音很清冽地说了一句,看也没看一旁坐着的韩岳。   韩滨眉毛微耸,看了一眼大哥,见大哥好像没听见常欢的话,还是一脸沉稳,只对着自己微微颔首。   韩滨对大哥摇摇头,跟自己喜欢的温柔甜美的小怡相比,大哥竟然会——竟然愿意——喜欢常家的二千金,是一件让他始终觉得匪夷所思的事。他跟着常欢走出屋门,到了大门口处,常欢方才低声道:“小水,我要说的话,或许你都已经听你大哥讲过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小怡这些年能活下来,就已经非常不容易,她吃了太多的苦,你若是能体谅她的脆弱和病情,就不要逼她。不管是什么事情,都让她自己选择,好么?”   韩滨嗯了一声,对常欢道:“就像这些年你做的一样?”   “是,像我一样,帮助她,绝对不勉强她——像昨天那样硬是把她绑架走的事情,千万不要再发生,懂么?”   韩滨想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他跟常欢告辞,身影消失在常家大铁门外。   常欢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回身进门的时候,韩岳已经拎着药箱起身,对她说:“不耽误你时间,我这就去看看病人。”   常欢点头,前头带路,去了常晟尧的屋子。韩岳跟着进去,见这间房子明显经过十分细致的打扫,常晟尧床上床下十分干净,连身上的衣裤都一点儿异味没有,这对一个行动不便的瘫痪病人来讲,十分不容易。他回过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常欢,一边测血压,一边道:“这些事都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是田螺姑娘做的。”常欢看也不看他地答。   韩岳知道她还在生气,转过头看着她道:“还在生我的气?”   常欢扭转身子,没有回答。   韩岳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本就不善言辞,跟常欢多年青梅竹马,彼此心中话从来不用诉诸于口,在她面前,摇唇鼓舌反是多此一举。此时心中的话难以言述,默默给常晟尧做好鼻管,收拾好药箱,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知道怎么跟你道歉都没有用,可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些年除了你以外,我心里从来没有别人。”   常欢背对着他的肩膀微微僵了,她吊得高高的马尾微动,转过身来,看着韩岳,很久才咬着嘴唇,低声问了一句:“那你选谁过一辈子不好呢?你像个闷头萝卜一样,天下那么多女人,十个有九个都可以跟你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选白雪萍?”   韩岳嘴角的肌肉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只拎起药箱起身道:“我该走了。”   常欢皱着眉头看着他变得毫无表情的脸,即使隔了十年,他还是老样子,就算心里再中意再喜欢自己,也不会当面说一句白雪萍的坏话!   老实过头了,难怪被那个诡计多端的白雪萍追到了手!   “既然不喜欢她,又何必跟她订婚?还照了那张丑死了的照片?”常欢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   韩岳没有回答,闷声不响,拎着药箱打算回家。   “你到哪里去?”等他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常欢故意挺胸抬头,眼睛亮亮地拦住了他。   韩岳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她,又看了一眼,转过眼睛,微微咳了一下道:“我来探望病人,顺便跟你道歉,现在做完了,我还是不要打扰了。”   常欢看他脸上那副样子,心里就很开心,要用力咬紧嘴唇,才能声音淡淡地说:“赶着吃饭的时间来,难道不想顺便吃顿饭?”   韩岳转过头,幽黑深邃的眼睛看着她,注目她良久,似乎把在这里吃饭的前后因果是是非非全都考虑了一遍,才点头答应了。   蔡嫂看韩岳在这里吃饭,很是懂事地将自己的位置让给韩医生,借口自己家里有急事,不顾常欢和韩岳的挽留,笑着出门去了。   常欢先坐下,看韩岳坐在自己对面,想起往事,一时心情愉悦地道:“好多年了,上次跟你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   “你过十七岁生日。”韩岳想也不想地答。   “一转眼我都二十七了,千万别下次我们俩一起吃饭,我变成三十七——那可就真的老了。”常欢抚脸,有点儿忧心忡忡地说,真的挺担心自己变老的。   “不会的。”韩岳看着她凝脂一般的肌肤,想也不想地答。   “哪有人不老的,三十七——”   “我的意思是,我们俩不会再隔十年才一起吃一顿饭——”韩岳盯着常欢的脸,神态十分端正,笃定地对她说:“在十七岁之前,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吃东西,所以你应该这么想,在二十七岁之后,我们俩会再也不分开,每天都会一起用餐,不管白天还是晚上。”   情潮暗涌常欢听了这样的话,嘴角的笑容慢慢收起,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很久很久,常欢先转开目光,看着饭厅外高高的楼梯,那上面黯旧的地毯,勾起她心中埋起的创痕与回忆,她这样的性子,不管是伤害也好,委屈也好,向来不会隐藏,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山,声音很轻地说:“你姐姐在这个屋子住的这些年,你常来这里么?”   韩岳神情微微一怔,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跟你自小一起长大,我想你这些年就算不愿意来这里,但是你妈妈和姐姐只要开口,你还是会来,饭不香不要紧,菜不好不要紧,甚至你自己吃得浑身难受都不要紧,只要你家人高兴,你什么都会做——所以好好吃完这顿饭,别的不要说了吧。”   韩岳看着她,见她藏不住心事的眼睛回望着自己,里面复杂的情绪让他胸口一滞,好半天,他才缓缓地开口,吓了她一跳地说:“这次我不会辜负你,你放心。”   常欢毫无防备地听到他这句话,瞪着眼睛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山,将贫穷的家庭和多病的母亲牢牢地背在良心上的韩岳,竟然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么?   “你的意思是——”常欢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有点烫,伸出手,将面前的一碗酸辣汤放得离自己远一点儿。   “就是我说的意思。”韩岳不解释地看着她说。   常欢回视着他,太过了解的两个人,目光交流了很久,常欢才低声说:“你也没有辜负我,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谁能管得了谁?谁又辜负谁?看多了我父亲的所作所为,加上我母亲一场痴心的下场,我从来不信爱情这东西,我知道你也不信,从白家母女搬来镇上那一年起,我就发誓这一生绝对不依赖任何人,就算全世界都离开我,我也能活得好好地……”   “你确实如此。”韩岳语气有些怪怪地答,隔了一会儿,加了一句,“我当年也是这样想,觉得你不需要任何人——”   “难道现在不这样想了么?”常欢看着他奇道。   韩岳先是没回答,目光留在她的脸上,看了很久,才对她一笑摇头,笃定地答道:“不。”   “怎么?”   “我发现你其实离不开我。”他十分好看的嘴唇微微一咧,就像小时候他想起什么坏念头那样,盯着常欢,不说话了。   “我离不开你?”常欢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窃喜,她不解地嗤笑了一声,“那你一定想错了,离不开你的是你家那些人,尤其是你妈!我现在还记得你陪在她身旁,在我母亲死后不到三个月,就参加你姐姐婚礼的那副恶心样子!”   韩岳目光一闪,打断她道:“不许这么说我母亲!”   “为什么不许说?”常欢立即怒了,她在气头上天不怕地不怕,起身居高临下地对韩岳道:“我偏要说,你姐姐不要脸,你妈带着你们哥俩一起去参加那个折寿的婚礼就更不要……”   “她一个姑娘意外怀孕了,除了尽快嫁给你父亲,还能怎么办?”   “她可以别跟我父亲上床,可以上床之后搞好避孕,可以避孕失败之后流产,可以等我母亲死后一年再进门——她都没有!天下还有比她更无耻下贱的女人么!你要是敢再当着我的面帮她说一句好话,我现在就拿饭碗砸破你的头!”   韩岳起身,一伸手将常欢的双手扣住,任凭她怎么扭,就是不松手。他一双乌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满脸怒火的常欢,说话时,一字一句地十分清晰地说:“是,她下贱,不要脸,我承认,你要我怎么样?你父亲下贱,不要脸,你又能怎么样?说到底,我们管不了他们——欢欢,我希望你能让过去的过去,或者你硬是要记得也可以,但是别让他们这样的人影响了你的生活,我懂我的意思么?”   “你放开我——我不懂!”常欢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对韩岳生气。   韩岳双手用力,将她一把拉在自己胸前,双手将她的手腕扣在她背后,看着她声音很低地低声说:“你懂的,你这些年的生活被他们害得还不够惨么?欢欢,再也不要离家出走了,再也别一个人在外面辛苦地打拼,再也别明明痛得要死,却宁可死了也不肯对人示弱……”   “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脸离她越来越近,近到他呼出的气息直接喷在她的唇上,常欢盯着他清隽的脸庞,有一刻的失神,猛醒之后,将头硬是扭向一边,冷冷地道:“你说得容易,那是因为横在楼梯下的尸体,不是你的母亲!”   “但凶手也绝对不是我姐姐!你恨错人了!”   “我恨错了么?”常欢冷笑着反问。   “是!如果你因此而恨,是不是该连做了你父亲十几年二房的白玉茹一起恨?是不是要连白雪萍一起恨?她们也杀了你母亲么?——你唯一该恨的,是那个造成这一切罪孽的人!我姐姐,白家母女就算不是好人,可也不该承担这样切骨的仇恨!”   “你就是要偏向你姐姐!死小山,哪天我撕碎你姐姐时,顺便把你妈气死了,看你那时候会不会因为我不是故意杀人而宽恕我!”   “你用无聊的推断来混淆已经发生的事实,有意义么?”韩岳被她这番话气得几乎无语。   “有意义!”   “有什么意义?”   “气你!”她瞪着他,想都不想地答。   她确实气到他了,韩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盯着她,心想自己在过去的十年,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样,感受到了如此复杂多变各种各样的情绪:嫉妒,愤怒,痛苦,渴望,希冀,和没完没了无法满足的饥渴与欲望……都是因为她!   他本来就不擅长口舌之争,刚刚说了这么多,只是因为这些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很久。从来不曾奢望能说得过伶牙俐齿争强好胜的常欢,也没想过要在口舌上压过她,他只是希望她能想开这些心结,以后的日子,会过得比从前好……他被气了好一阵子,盯着她美丽的脸很久不做声,就在常欢以为他被自己气傻了的时候,韩岳突然抬起一只手,抚着她的头,像是在安抚一只野性未驯的狮子一般,动作很轻,但是带着一股坚定,很久对她说:“那就气吧,你怎么高兴怎么气,我受得了。”   常欢嘴巴微微张开,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你说什么?”   “要是让我受气,能让你觉得好过些,我愿意受你的气。”他声音十分诚恳地说。   常欢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酸,低了头,没说话。   韩岳看着她,静静地看着,相处的十多年里,让他本能地意识到此时自己最好沉默,等到她的头微微一动,似乎要抬起说话,他十分懂她地转了个话题道:“我饿了,到底吃不吃饭?”   常欢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她看了一眼满桌子的菜,坐下忿忿地说:“都怪你,在吃饭的时候提你姐姐,就跟在我眼前摆了大便,让我没了胃口,真是话多!”   韩岳端着饭碗,慢条斯理地吃饭,完全不受“大便”这个词的影响,胃口很好地吃了一会儿才答:“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先提起我姐姐的。”   “那也是你逼我先提起,不然我才不要想起她来。”   “我说要跟你以后天天一起吃饭,不管白天还是黑夜,然后你就提起我姐姐——这也是我逼你的?”   常欢语结,瞪着韩岳道:“可恶的小山,记性不该好的时候这么好!”   韩岳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以前在学校两个人一起吃饭习惯了的,不用常欢这个主人让,他自己细嚼慢咽十分斯文地吃着饭菜,见常欢一直瞪着自己,不肯吃东西,他示意她面前满满一盘子的糖醋排骨道:“既然不吃,把你面前的排骨递给我一块儿吧?”   常欢夹起一大块来,抬手就塞进他嘴里。   筷子不太温柔地碰了他的牙,韩岳哎呦一声道:“你不用塞得这么狠吧?”   “不塞严实了,掉到地上你负责啊?这一块要三块钱哪!”   韩岳咬住嘴里的排骨,看着她奇道:“你怎么知道是三块钱?”   “我花了十五块,就买了五块排骨,不是三块钱是什么?要是加上蔡嫂烹饪的工资,和煤气油盐糖醋,四块都不止。”常欢现在整天盘算怎么经济实惠地利用父亲的退休金养家,想都不想地说。   韩岳盯了她一会儿,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物价飞涨,就是我爸的退休金不涨,太可恨了。”常欢想到下个月蔡嫂的工钱,头都大了,更恨小山那个卷了钱就跑得无影无踪的姐姐。   要是小怡再不抓紧嫁给那个有钱又可靠的夏大胖,自己这样天长日久地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可能还是得出去找个事情做。   “小山,镇里有美容院招人么?”她问他。   韩岳眼光微动,很笃定地答了一句:“没听说。”   “也是,乡下地方,终究不比城里人舍得花这类钱。”常欢努着鼻子说。   “在城里十年,看不起乡下人了?”韩岳盯着她,口气过度关切地问了一个很随意的问题。   常欢瞪了他一眼,愤然了,“胡说什么呢?你姐姐还跑到城里去了呢,小怡将来还要定居花溪镇呢,这世上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姐姐,最喜欢的就是小怡——上万个你姐姐那样的极品,也赶不上小怡的一根头发!”   韩岳听她又故意提起自己大姐韩嫣,棱角分明的嘴微微抿起,缓缓放下筷子,看着常欢,等她被自己看得立起了秀眉,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欢欢,你恨我?”   常欢显然没想到小山竟然问这句话,她立即摇头道:“当然不!我怎么可能恨你呢?”   “你不因为我姐姐的事情恨我?”韩岳硬生生忍住自己心口的狂喜,怕眼睛泄露心事,向下盯着她的玉色条纹的衬衫纹路,发现她领口吊着一根细细的白金链子,链子上一枚小小玫瑰花坠子垂在衬衫的交领处,诱人地在那里闪着光。   他移开目光。   “恨?”常欢重复着这个字,十分仔细地想了很久,对她这样性格的人来说,实为罕见,再开口时韩岳能意识到她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我知道我恨你姐姐,恨不得亲手杀了她,不然就是用口水啐死她,那种感觉强烈到我一想到她就气不顺,吃不香睡不着,腮帮子都疼——我对你没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我知道我一定不恨你。我只是失望,对自己失望,对你也失望,对我们俩之间曾经那么好、有过那么多可能而失望——但对你我不是恨。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是你,只可惜最让我失望的也是你!”   韩岳听了这话,他跟她虽然青梅竹马,两个人之间该有的都有了,该发生的都在很年轻的时候发生了,可是她跟他之间,从来不曾这样坦诚地交流过,所有年少时候的那些情潮,都是暗流,都是一些你知我知的猜也不用猜的哑谜,但是有些东西,终究是说出来好。   “我也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韩岳开口说,说出来的,比自己心里想的,少了无数倍。   常欢眼睛一亮,看着韩岳,第一次听他这样直白地说心里话,很是惊讶,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没有应声。   “过去我没有守护好你,全是我的错,现在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你可以放心。”韩岳说着她喜欢听,但却有点儿莫名其妙的话。   他吃着饭,突然想起来说这话做什么呢?   “所以我会尽到一个朋友最基本的本分,再也不会做哪怕一丁点儿伤害你的事情。”他追加了一句。   常欢哦了一声。   “也不会说一句让你伤心为难的话。”   常欢又接着哦了一声。   “所以你要是也把我当成你的朋友,是不是也该这样对我呢?”   常欢笑着点头,帮他把话说完:“所以我以后就该尽量少当着你的面骂你姐姐极品?少说瞧不起她的话?免得让你这个好朋友为难,是不是这个意思?”   韩岳嗯地微微笑了,清隽的脸满是期许地看着常欢,等着她回答。   常欢伸出手,冷不防一把扭住韩岳的耳朵,把高大健壮的韩岳扭得啊了一声,常欢已经恨恨地道:“隔了十年,还不忘跟我耍你的坏心眼——死小山,看我扭掉你的耳朵!”   “哎呀,你太用力了!”韩岳吃痛地大叫,身子下的椅子都痛得坐偏了,翘了起来。   “还用不用话套我了?”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真心话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么?”常欢气得不轻地说。   “我没有绕弯子——难道说再也不让你为难,再也不让你伤心,也是绕弯子么?”他知道自己的耳朵肯定红了,正想用力挣开她的魔爪,常欢已经松开了手,说道:“你想我不当着你的面说你姐姐的坏话,也行,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我就答应你。”   韩岳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常欢不敢相信地看着韩岳。   “我当然不知道——你以为我一点儿原则都没有么?她想过好日子,嫁给你父亲是一回事,可卷了你父亲的钱跟人私奔是另外一回事!我再怎样,也不会看着她知法犯法,一步错,步步错地走下去。”   “这臭女人真是自私到了极点……”   常欢话只说到一半,韩岳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湛彻的眼睛对上她毫无顾忌的大眼睛,鬼使神差地,她竟然自己住口,换了个方式恨恨地骂道:“我要好好留长我的指甲,得在下次看见她前,准备好武器!”   韩岳的目光转到她的手指上,见她十指纤纤,莹白如玉,十分好看的指甲涂成粉红色,末端修得尖尖地,他想到只有常欢这样的女人,才会把这样美好的事物想象成武器,他夹起一片清炒莴笋,默默地吃着,想着心事,好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打什么坏主意呢?”   “我哪有什么坏主意?”韩岳拧眉看着她。   “你只要不说话,心里就是在打坏主意,你以为你骗得了我?”   韩岳啼笑皆非地看着常欢,吃不下去了。   “有些人从小就装得一本正经,骗得身边所有的朋友,老师,同学都以为他是个好孩子,好青年,好医生,还有好多自以为聪明的女孩子,以为这样老实本分的好丈夫简直天下难找——其实都错了,韩小山是天下第一无情无义的坏蛋,满肚子坏水,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说着话,常欢想起小时候韩滨钻到自己裙子下面的事情来,哼哼一声。   韩岳差点憋不住笑了出来,他小时候是没少打常欢的坏主意,不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十年,他觉得自己好像死了一样,再漂亮的女孩子,他也从不曾起过一点儿坏念头。   想到这里,目光扫过常欢领口的那朵荡来荡去的玫瑰花,鲜红的花瓣衬着她雪白的肌肤,让他眼睛沾在那上面,很久很久,忘了移开,脑海中一片空白。   常欢看着他的神色,一边暗暗咬牙,一边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没反应,她又晃了一下,韩岳视线□扰,目光总算动了,听见常欢似笑非笑地问他道:“白大护士的未婚夫,你在想什么呢?”   情有独钟常怡手里拿着记账本子,在货架后面清点存货,她自从接手这个小小的铺子,每天查货几乎都成了强迫症了,生怕自己将李珲的生意搞乱了,每天都要大略地将卖出买进的货品数目核实一下。   “盐一箱,李锦记海鲜酱油四瓶,白糖十斤——白糖怎么会少了这么多呢?”   她正在自己念叨,听见前面的门响,以为来了顾客,忙放下账本,走到柜台处,看见门口处刚刚进来的个子高高的韩滨。   她脸刷地白了,移开眼睛,就想躲到货柜后面去。   “小怡,我来买东西。”韩滨看她脚步移动,知道她是要躲起来,忙开口撒谎道。   常怡对帮别人忙的事情,唯恐不尽心尽力,不想跟韩滨独处,可还是立在原地,以免给李珲丢了生意,头也不抬地问:“买什么?”   “一包烟。”   常怡抬起头,乌黑的眼睛看着他,抿着嘴,隔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你现在抽烟很凶么?”   韩滨哦了一声,看她一眼,嗯了一声。   “我知道很多人抽烟时间长了,气管不太好——”她一边说,一边拿出一盒烟,放在柜台上。   韩滨没接烟,对她声音很轻地说:“那我不抽好了。”   常怡抬起眼睛,惊讶地看着韩滨,见他薄薄的唇角带着笑,乌黑的眼睛仿佛最亮的星星,看着自己问:“你吃了晚饭没有?”   常怡毫无准备地摇了头。   “我也没吃,去给你买一些,你等着我。”他对她笑着,表情像是中了大奖一般地高兴,没等常怡说话,他已经走出去了。   常怡心里跟打翻了十五个吊桶似的,七上八下地,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忧虑,眼睛望着他出去时掀动的门帘子,一直到他再次掀开帘子,手里拎着两只外卖盒子进来,她始终一动没动。   韩滨走到她面前,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对她说:“你还喜欢吃锅包肉么?我买了好多给你。”   常怡微微踌躇了一下,嗯了一声,走出柜台,伸手从韩滨手里接过食盒,放在一张小几上,又走到货架后面搬出一把塑料凳子,给韩滨摆好,才对他说:“坐下吃吧。”   韩滨看她静静地立在自己面前,温顺的眉眼低着,他的心好多年了,没这么快速地跳动过,连铺子里不甚明亮的顶灯都恍如最明亮的阳光一般,照在她的身上,晃得他移不开眼睛。   他不让她察觉地深吸一口气,坐下,对她说:“一起吃?”   常怡嗯了一声,在他旁边坐下,拿起筷子,很安静地细嚼慢咽。   韩滨满腹心事,没吃几口,已经饱了。他看着常怡细细地嚼着她喜欢的锅包肉,脑子里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二人之间的那些不带阴影的回忆来。   “还记不记得我们读初中的时候,我家里吃不起好吃的,你给我从家里偷出来的那些腊肉粽子和茶叶蛋?”   常怡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微微一笑,雪白细致的脸看来像莹洁的新月一般无邪清澈,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时候觉得那些东西真好吃,怎么也吃不腻,特别羡慕你可以想吃就吃到好东西。所以那时候我就常常想,等将来我有钱了,一定跟你一起吃个够,我们俩天天在一起吃得撑着了,那该多好。”   常怡嗯了一声,想起以前两个人在一起时做的那些孩子气的事,嘴角翘起,对他说:“你那时候很能吃,肉粽子能吃五个,现在胃口不好么?怎么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韩滨看了一眼她细瘦的胳膊,重又拿起筷子,也对她微微一笑说:“既然你吃,我就跟着吃好了。”   常怡没做声,静静地吃完了饭,她平素饭量极小,一碗饭只吃得三分之一,今天因为跟韩滨一起,不知不觉间将整盒米饭全都吃进肚子,她轻轻放下筷子,看着两个人面前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食盒,笑着说:“哎呀,都吃光了?”   韩滨笑着看着她,盯着她风一吹就能吹走的单薄身材,心情如此刻这般好的时候,两个人年少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重现眼前,十年了,她的温顺和清婉一如往昔,那些美好的回忆,单单只是在脑海里忆起,就已经让他幸福得胸口微微颤抖。   “看着你吃得开心,自己不觉也吃多了些。”他站起身,将食盒都扔在门口的垃圾箱里,走回来拍拍双手,对常怡笑道:“我吃多了,想做些事活动活动,有什么力气活,我帮你做一些吧?”   常怡忙摆手,摇头道:“没有,不麻烦你了。”   “怎么是麻烦呢?不活动一下,吃了这么多东西对身体可不好。”韩滨笑着,不理会常怡的拒绝,一径走到货柜后,看着地上的盐袋子,面粉袋子,面条箱子,眼睛扫了一眼货架上东西摆放的次序和层次,蹲下身子,刷拉刷拉地拆开箱子袋子,一边将东西摆上货架,一边将李珲原本杂乱的货物重新规整了一下。常怡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健壮结实的背影,和忙碌的那双结实有力的大手,她嘴巴张开,想说点儿什么,话停在嘴边,没有发出声音。   “你要是经营铺子,像这样的布置和摆设绝对不行。东西一定要都拿出来,将最好的都放在顾客眼前能看到的地方,货架上不要只放一袋盐,一把面条——这样最容易让顾客没有购买欲——”说起生意,韩滨头头是道地叮嘱常怡。   “都是些街坊邻居来买东西,这样布置也有用么?”常怡盯着韩滨,很诚心地请教。   “当然有用。你看这一大堆的气球,不要扔在这里不管,要每一个样子都吹起来,挂在你的店里,这样抱着孩子进来买盐的买面的,就会顺便给孩子买一个——就算不买,你也可以贴个促销单子,写明买满三十块的东西,送个气球之类的广告,这样起码气球不会堆积这么多——东西积压,就是亏损,影响现金周转,对生意最有害了。”   常怡惊讶地看着韩滨,把韩滨看得停下忙碌的手,转过头,剑眉入鬓的眉梢微抬,看着她奇道:“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当然不是——”常怡忙摇头。   “那你看着我做什么?”韩滨笑了,露出一口好看雪白的牙齿,从她此时的角度看过去,那笑容勾起一丝回忆,她目光一时移不动,心口随之一痛。   她低下眼睛,好看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方抬起头轻声答:“小水,你真聪明。”   韩滨嘴角的笑容咧得更大了,他好看的眼睛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转过头接着把剩下的东西摆好。   门口的帘子一响,有人走了进来,常怡忙走出去招呼。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穿着花衬衫,敞着衬衫,露出一大片胸口肌肉,一看就是镇上晃来晃去不学好的那群瘪三。看见常怡,这瘪三跟苍蝇见了蜜似的,开口就调戏:“大妹子一个人看店呢?”   常怡还没等说话,韩滨已经从货架后面绕了出来,走到常怡身边,伸出手一把将常怡揽在自己怀里,对这镇上混混道:“别的地方鬼混去,别让我再在这里看见你!”   这些不学好的小镇混子,对小镇上的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人物全都打听得特别清楚,看了韩滨,立即认出来,忙收了脸上的涎皮赖脸的神色,眼睛在韩滨揽着常怡肩膀的手处溜了一眼,笑着说:“不知道水哥在这里。你怎么来这儿帮忙了?”   “我朋友的店,过来打发时间——你没事别处转转,别打扰她做生意。”韩滨下了逐客令。   这小青年也没有犟,笑呵呵地跟韩滨告辞,掀开帘子出去了。   常怡看着那小青年消失在店外,她转过头看着身旁紧贴自己而立的韩滨,肩膀微动,就想挣开。不想韩滨揽着她肩头的手微微一紧,已经将她娇小的身子搂在了怀里,他低着头看着她,看了很久,将目光要镶嵌在她眼眸深处的灵魂中一般,盯着她一瞬不瞬,将常怡看得完全忘了自己,忘了回忆,忘了时间空间以及全世界,被施了魔法一般动不得。后来韩滨伸出修长有力的双手,膜拜一般地捧住她的脸颊,大拇指轻轻地沿着她雪白的肌肤慢慢摩挲,后来向下,轻轻地碰触她宛如花瓣一样粉红娇艳的双唇,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低下头,在她嘴上不能自控地碰了一下。   又碰了一下。   常怡闭上眼睛,心口剧烈地跳动,不能负荷的兴奋与狂喜如海潮一般涌上,她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   韩滨将嘴唇离开她的唇,鼻尖跟她的距离不到一寸的地方盯着她,声音微哑地问道:“别怕。”   常怡低下头,手伸出,似乎想推他远些,又似乎像是想要碰触他,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韩滨伸出手去,握住她有些凉的双手。常怡任由他握着,低声轻叹一句:“我们当初就是这样才做错了事……”   当年年少,什么都不懂,完全地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那种鬼迷心窍,一时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记忆犹新。   迷醉,灼烧一般的痛和快乐,如驾云端一般的幸福与快意,多么短暂,又多么永恒!   韩滨伸手抬起她的下颏,看着她,轻声说:“没有过去,忘了以前的事,一切从头开始好么?”   常怡听了,先是笑了,笑了之后似乎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笑容像是夕光一样,渐渐淡了,散了,她垂下目光,身子微微挣了一下,韩滨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她走到柜台里面,隔了一会儿对他说:“那怎么行呢?”   韩滨张开口,似乎想反驳她,可是看一眼她脸上的神色,他又吞回嘴边的话,高高的身材在地上静静地立了一会儿,起身,并没有离开,反而又钻到货柜后面,接着忙刚才没有做完的事情。   常怡在柜台后听着他的声音,听了很久,自己起身走到他旁边,蹲在他身边,一声不吭地跟他一起干活。   去拿一打火柴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她的。   韩滨的手在空中顿住,常怡本能地微微一躲,韩滨似乎迟疑了半秒,抬手轻轻抓住她的双手,在光线没有那么明亮的货架中间,他握着她的柔荑,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时光静静地流淌,他只是这样轻握着她的,或许下一秒她跟他就会有一个人放开,可是在这一刻,一点点无限甚或可以称为永恒的东西,在他们的肌肤相触中心有灵犀一般地传递,两个人同时感到了,不曾诉诸于口的叹息,响在彼此耳畔。   很久,常怡才说:“李珲今天跟我说,他媳妇不喜欢我们这里。”   韩滨嗯了一声,不甚关心的话题,只为了听她这时候无比轻柔和软的声音,遂任由她说下去。   “所以他说了考虑将这家店盘出去,卖了之后,就跟着媳妇在吉林立个新家。”   韩滨对她淡淡一笑,仍没有插话,常怡对他回以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自己觉得难为情的事情,害羞地轻声说:“小水,你说——你说我盘了这家店怎么样?”   韩滨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笑了一下道:“好啊,你喜欢开店?”   常怡扑哧一声笑了,忙摇头赧然道:“不是喜欢,就是——就是我想找个事情做,我不能一辈子让我二姐操心,总要想个办法养自己啊?”   韩滨发誓自己完全没有听清她嘴里在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像是快要昏倒了,就像小时候他在暑天淘气中暑的感觉一样,天旋地转,他盯着她含羞带笑的脸庞,听着她柔和得一点儿棱角都没有的声音,心像是泡在了蜜水里的白糖一样,甜得化开了。这种感觉,只有在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脱下朝思暮想的常怡的胸衣,看见了那美丽得仿佛梦一般完美的少女乳/房,那时才感受过。   一隔十年,二十六岁的他,再也不是被荷尔蒙烧坏了脑子的冲动少年,这时候的他,只要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笑脸,听着她好听的声音,就已经有无可言喻的幸福了。   “小水?”常怡抬起眼睛看着他。   韩滨抬起手,在她秀美的眉毛上轻轻擦了一下,仿佛是想擦掉她微微皱起眉头的纹路,他对她一笑道:“想做什么就做,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常怡抿嘴笑了一下,自己怔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的是真的。”   “什么?”韩滨不解地问了一句。   “你说你会一直陪着我,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常怡又像是开心又像是叹息地说。   韩滨心口怦怦地跳动加速,他看着她,等着她要说的话。   “我从十年前就知道你对我好,那时候我们两家发生了那么多事,二姐恨透了你们家人,连小山大哥她也一齐恨,可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知道如果我让你选,你一定会离开你家那些人,跟我在一起。那时候我们那么小,却尝试了那么多不该尝试的事情,我胆子很小的,可是只要你开口,甚至不开口,只要你想,我都答应——因为我知道我心里只有一个你,你也只有一个我。”   韩滨听着这样的话,感动了心肠,他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像是给自己一个确定一般。   “可惜中间还是发生了那么多事,你跟我之间,再也不是单纯的只有我们俩了。小水,我——我好不容易才挺过这十年,再也没力气重新来一遍了,我想重头开始,好好地活一次,以后的日子,每一个决定,都不会是年轻冲动不计后果的蛮干,我想细细地体味这正常的日子,过去的,我决定再也不想了——你懂我的意思么?”   韩滨觉得自己的脖子像是被棍子用力砸了一下一样,僵硬得剧痛,他眼窝深处有些刺痛,有点热的液体在汇集,随时有冲出来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危险,他盯着杂货铺糊了白纸的简易棚顶,好一会儿很生硬地点了点头,握着常怡的手稍微紧了紧,沙哑着声音对她说:“我明白。”   常怡看着他的表情,牙齿轻轻咬着下唇,没有他那么强的自控力,她的泪水扑打扑打地流了下来,滴在两个人互握的手背肌肤上,带着失意的微凉,向下,一直滚落在地上。   “你放心,好好过你的日子,我——”韩滨轻轻咳了一下,似乎后面的话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完整,他把眼睛移到常怡的脸上,对她道:“我绝对不会给你的生活增加一点儿负担,无论发生过什么,我姐姐也好,你父亲也好,我跟你之间,只有情意,没有仇怨。我还会尽我所有的力量,找到那个孩子,让你以后的生活,再也没有一点儿遗憾……”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常怡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呜呜痛哭出声,双手微微一挣,整个人用力扑在韩滨怀里,死死地抱着他,哭得停不了。   韩滨静静地立着,任凭她哭了很久,没再出声打扰她。   大梦初觉常怡站在家门前,看着韩滨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她拭了一下犹在湿润的眼角,转身走进门去。   楼下客厅的灯已经熄灭,显然累了一天的蔡嫂已经去休息了。她本想举步上楼,经过走廊的时候,看见那头父亲的屋子里,透出来一抹微光。她心中一动,转过脚步,向父亲的屋子走去。   推开门,看见一室月光,窗下二姐背对着自己站着,正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姐,你没睡?”常怡问。   常欢回过头来,看着常怡道:“小水走了?”   常怡知道站在这扇窗前,能看见大门进出的人,刚才韩滨送自己回来,肯定被二姐看见了。她点头嗯了一声。   常欢回身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在这样宁静的夜晚,月光下,都有无限心事的姐妹俩,全都没什么睡意,常欢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低声问妹妹道:“你还想跟小水复合?”   常怡坐在另外一张沙发上,以手支颐,说话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道:“没有。”   常欢点头嗯了一声:“我也这样想,过去的就过去吧,放下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常怡伤心了一个晚上,对这个话题不想再提起,跟姐姐两个人默默坐在毫无声息的房间里,很久,只有父亲微弱的喘息声在静夜里微微可闻。   “一切都是因为他!”常欢看着父亲,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   常怡目光转向父亲,想到过去父亲的所作所为,那么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事情,为什么都是自己亲生父亲做下的呢?害了自己的前半生不算,连往后的幸福也一并夺走了,这一生,全都毁在父亲手里,她心头无限痛楚,轻轻咳了一下,没有作答。   “细算起来,这一切的根由是什么呢?就是我们三个都不是男孩!多愚昧,多无知,多可笑!为了一个男孩,养情妇,杀人,娶一个小自己二十八岁的女人!这样的人是你我的父亲,我俩可真是倒霉!”   常怡嗯了一声,听着姐姐发泄怒火。   “而现在所有人都走了,二老婆,小老婆,私生女,甚至那个金贵的小老婆养的儿子,全都离开他了,病成这个样子,竟然只有我们俩守着他,人的一生,还有比我们的父亲更愚昧的么?如果他不是这样无情,起码此时我们的母亲会不离不弃地守在他身边,以母亲的性格,会照顾他伺候他,他怎会像现在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   常怡点头,想起母亲,语气中全是无尽的思念,“妈妈确实是天下最好的人。”   “也是最傻的一个。”常欢语气中都是浓浓的叹息,“爱错了人,若是能及早抽身而出,也不至于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太过痴心,最后害了自己,反成全了别人。”   常怡不想说过世母亲的是非,只随口应了一声,对姐姐曼声道:“姐,你不要总是想着母亲,我病了这一场,死了几回,现在回想起来,人生的许多事,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出口气,若有所思地说:“想开了,没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幸福,其实就是一个感觉,看开一点儿的人,更容易过得好些。”   常欢看着妹妹笑了,摇头道:“你能这么想,我真替你高兴。”   “姐,我不光是为了我这么想,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常欢困惑了,习惯了凡事自己做主的人,一时不太明白自己哪里需要妹妹操心。   常怡清澈的眼睛看着姐姐,微微点头道:“是啊,姐,你这些年东奔西跑养活我们两个,把我这样的病人照顾得好好的,确实了不起。可我还是想着你能幸福,找个好男人结婚,生子,一辈子平安有福气——”   常怡话没说完,常欢已经哧地笑了出来,摇头叹道:“好男人——这天下有那物种存在么?”   “有啊”常怡轻声说,加了一句,“比如大胖,比如小山大哥……”   “小山?”常欢眉毛抬起,笑了一笑,转念间想起他今天晚饭时说的那些话来,再也不会辜负自己——他说这话的神态历历在目,心中怦然而动,嘴角的笑容收起,一时不语。   其实如果母亲不曾那样血腥地故去,她跟他之间,还是有无限的可能的吧?   谁知道呢,就算不想嫁给韩家人,能跟白雪萍抢枪未婚夫,也是让她想起来就很兴奋的事。   可惜白雪萍已经撤了,这样不战而获的战利品,隔着母亲流着血的头颅落在她手里,她嫌烫手。   常怡看了姐姐的神态,姐妹连心,知道姐姐一定是又想起了过世的母亲,她轻声劝道:“姐,你这样不是办法,如果母亲活着,她一定不希望你满心都是仇恨地过后半辈子。”   “我没有报仇呢,等我报了仇,我当然不会是这样子。”常欢哂道。   “你打算跟谁报仇呢?”常怡早知道自己的话对姐姐不会产生影响,看着二姐脸上激愤的表情,心中暗暗为她着急,却无能为力,自己想了一会儿,看着床上的父亲说:“如果如你所说,是父亲杀了母亲,你能怎么样呢?他现在就算活着,也没多少好日子了,你还能亲手杀了父亲么?”   “你说错了,我虽然动不了父亲,但我可以找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报仇。”   “谁?”常怡抬目看着姐姐问。   “韩嫣!”   常怡哦了一声,想起自己房间里那个十岁的男孩常启骏的照片来,她从几岁时就习惯了家里有一个白玉茹和白雪萍,对韩嫣和常启骏的存在,内心隐隐觉得,如果真要算始作俑者,那也是父亲,而不是韩嫣。   以父亲的性格,没有韩嫣,也会有张嫣,李嫣吧?   “她人都离开了,你怎么找她呢?你要是真让她倒了霉,她跟父亲生的那个小孩怎么办?”常怡轻叹问。   “她没有消失,韩家人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尤其是韩家老太太!”说起韩嫣,常欢的脸全是不折不扣的仇恨,咬着牙恨恨地道:“至于韩嫣的那个孩子,我不得不说,离开这样天下第一极品的母亲,对他的未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这样说,未免太无情了,那好歹是他母亲。”   “所以我今天才知道,无情的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当年韩嫣不是做事做绝,我的仇恨从何而来?”   “将仇恨作为生活的目标,姐姐,你不会快乐的,我觉得你不是那样无情的人——”   常欢摇头,脸上全是一意孤行:“我当然不会将仇恨当成生活目标,我跟你一样,打算将过去做一个了结,快乐开心地过我的后半生!”   “你打算怎么办呢?”常怡望着二姐,对她行事无忌的性子十分担心。   “我这两天整理家里的东西,问了常欣,才知道韩嫣卷走了父亲一生的积蓄——你知道么,这就是犯罪,她犯了遗弃罪和非法盗窃财产罪!”常欢看着床上躺着的父亲,冷冷地说。   常怡轻轻嗯了一声,她虽然性子柔和,可是对将瘫痪的配偶丢下,卷着钱一走了之的行为,也十分不齿,抿着嘴没有做声。   “现在的问题是,我要先知道她躲在城里哪个地方?”   好半天姐妹二人没有说话,常怡叹道:“这样一来,丢下那个小孩在这个世上,无父无母地,可就太苦了。”   常欢看着妹妹满脸的愁虑,不想她过多地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遂笑道:“你要是这样想,干脆等你嫁给夏大胖之后,把他领到你家不是好?”   常怡赧然笑了,摇手道:“乱说,我哪照顾得了那么大的孩子?”   常欢看妹妹竟然只是对后半句反驳了一下,心中一动,笑着问她:“这么说,你跟夏大胖要成了?”   常怡啊了一声,看着姐姐,明白过来二姐的意思,脸色登时通红地说:“二姐——”   常欢看妹妹的神态,微微一笑,没有继续问下去。   常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想起夏云忠在酒店门口问自己他行不行的样子来,那时候如果小水没有恰好出现,她会说什么呢?   那样欢喜的自己,该会答应他吧?   可是此时回想起来夏云忠示好的那一刻,心头再也没有了当时的惊喜与希望,剩下的只有感激与遗憾,怎么也忘不了韩滨握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时那双亮极了的眼睛,那样不能自控地亲着她的嘴唇,听了她拒绝的话,他失望得几乎流泪的眼睛,和之后沙哑着声音向她保证一定会找到孩子,让她这一生再也没有遗憾……那样的小水,这一生却不能在一起,多么可惜——她感到自己刚刚干了的眼角又要湿润,清了下喉咙,低声对二姐道:“云忠是跟我挑明了。”   常欢惊讶地哦了一声,想不到这个大个子这样行动迅速,看来妹妹的魅力还真是大哦,她心中替妹妹高兴,满脸笑容在看见支颐落寞而坐的小怡之后,慢慢收起,狐疑道:“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常怡轻声答。   “你不喜欢他?”常欢猜测地问。   常怡摇头,月色朦胧中她似乎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声音里满是难过地说:“我挺喜欢他的。”   “那是怎么了?”   ……常怡没有回答,起身道:“不早了,我去睡了。”   常欢忙站起,伸出手拉住妹妹道:“小怡,你不要逼自己,如果不喜欢他,千万别勉强嫁给他!”   常怡靠着姐姐站着,说话前想了好一阵才道:“我很喜欢他,可是我觉得我放不下过去,跟他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是做得对了,还是不对呢?”   “那就让他等等,等你想好了再做决定,这种事急不来的。”常欢搂着妹妹,安慰她道:“还有,你以前的事,我觉得在一切定下来之前,你就要跟夏云忠讲清楚,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你懂这其中的关窍么?”   常怡嗯了一声,叹气道:“我懂,太早无意义,太晚害了人。”   常欢拍了拍妹妹的脑袋,像是嘉许一个表现好的孩子,自己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道:“我要去睡了,你一起走?”   “我帮爸爸掖一掖被子就睡。”常怡直起身子对姐姐道。   常欢嗯了一声,摇头丢下一句:“不掖也罢。”不等妹妹回答,出门走了。   常怡转过身,看着父亲,她轻轻握住父亲瘦得一把骨头的手,夜色浓浓,这屋子里外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心中的烦恼在静寂里无限地放大,自己张开嘴,对什么都听不见的父亲自言自语地说:“爸,你要是当初没把我的孩子送走,该有多好啊!”这句又像是埋怨,又像是叹息的话一出口,眼泪再也憋不住,决堤一般地流出来,内外无人,她的哀痛不必遮掩,双手捂着眼睛,痛哭不已。   这世上没有任何声音能承载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悲伤,泪水彻底湿透了她的衣衫,不停地流泪,呜咽悲戚,无法休止。   这悲痛浸染了这屋子的每个角落,空气里满是浓浓的哀伤,她颤抖的身子伏在父亲的病榻上,在往事的痛与悔中饱尝世事的凄凉与无力,溺水一般无力挣扎。   被悲伤淹没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手微微一动。   又是一动。   她猛地起身,只见父亲的手又微微动了一下,她惊得忘了心头哀伤,伸手抹拭满腮的泪渍,冲到父亲面前道:“爸,你醒过来了?”   她看见父亲的嘴微动,似乎想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来。常怡心里高兴,心防未曾建起的时候,感到的只是狂喜,低声安慰道:“爸,你别着急,慢慢总能说话的。”   常晟尧嗬嗬两声,睁开双目,当年一双漂亮精明的眼睛,此时浑浊不堪,他看着眼前的小女儿常怡,似乎辨认了半天,才认出她,手向前,碰了碰常怡的手指,尽管虚弱不堪,还是用他冰凉干枯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小女儿的手,无力地看了一眼常怡,闭上了眼睛。   常怡等了半天,父亲也没有再睁开眼睛。   她轻轻挣脱父亲的手指,起身向楼上跑,一口气跑到二姐常欢的门口,伸手敲门道:“姐,姐!爸爸醒了!”   片刻之间门就开了,常欢穿着一件极为清凉的睡衣站在门口,不敢相信地看着妹妹:“你说什么?”   “他醒了,好像还想跟我说话来的。”   常欢抬脚就要往楼下走,常怡忙拉住,指着姐姐身上袒胸露乳短得遮不住屁股的睡衣摇头说:“姐,他睁开眼睛了,你不套上件衣服?”   常欢恍然,忙找了件大衬衫穿在外面,胡乱扣上扣子,向楼下父亲的卧室跑去。进门站在父亲床前,见他闭着眼睛,仍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皱眉对妹妹道:“真醒了?”   常怡点头,说:“可惜只醒了一会儿,看着我好像想说话,可是又说不出来,就只好一直握着我的手。”   常欢嗯了一声,父亲当年在三姐妹里,最宠的就是小怡,他虽然不喜欢女儿,但是对温柔懂事的小妹,偶尔还能表现出一点儿慈父的样子——很多东西,她知道自己求也求不到,索性装得无所谓,父爱是如此,爱情也是如此,这时候她抿嘴倔强地一笑,不再看向父亲,对妹妹常怡道:“你要是不累,就在这里陪着他,我去找小山来看看他。”   “打个电话不行么?”常怡提醒姐姐。   “你有诊所号码?”   常怡摇头,常欢也摇头,想去敲蔡嫂的门,想想人家累了一天,好容易睡了,不好为这点儿小事打扰,走路十几分钟的事情,也不算什么难事,她叮嘱了妹妹几句话,动身向韩岳的诊所走去。   那个——断更通知她沿着夜晚静静的小镇街道向青山诊所出发。路边商铺多数都已经关门,只有一家网吧和两家做夜晚生意的KTV还亮着灯,一个人的步子迈在空荡荡的马路上,不知不觉间,急匆匆的脚步渐渐有些迟疑,后来慢了下来。   她把手插在衬衫的口袋里,深深吸口气,抬着头看着乡下夜晚明晃晃的月亮,心里有一点儿空荡荡地,不是欢喜,也不是难过,因为父亲醒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儿情绪堆在她胸口,看着那一点儿杂质都没有的月亮,出了好半天神。   夜半月下,形单影只地立在马路中央,除了不能对人言说的一腔莫名外,她什么都没有。   连一滴可以陪伴她,供她宣泄的眼泪也没有。   这些年她的生活里已经有了太多的不幸,悲伤,软弱和泪水,习惯了坚强如她,几乎忘记了怎么哭。   她将目光收回,在马路上转了个圈子,又转了一个,月华在她孤单的舞步中破碎了清辉,她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转着悠游的圈子,后来她停了脚,低了一会儿头,猛地跑了起来,一口气猛冲到青山诊所门前,抬手用力敲门。   哐哐哐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着,隔壁的洗衣店人家又被惊醒,掀开窗子,看见又是常欢,眼睛扫着她衣衫不整的样子和不成规矩的一头披散着的长发,更为不悦地道:“又是你?你怎么总是半夜敲韩医生的门呢?”   “这是诊所,半夜有人要死要活的,当然要用力敲门——难道你想我敲你家的门么?”常欢冷冷地道。   “你怎么这么说话——”那店主不高兴了,指着常欢发脾气。   常欢正要反唇相讥,面前的门已经开了,韩岳站在门口,他似乎还没有休息,身上仍穿着衬衫长裤,显然他在里面已经听见了外面的争执,一边挥手对那边的店主示意,那店主跟韩岳关系极佳,不自禁对韩岳报以一笑,韩岳没有多话,收回手,将门口的常欢拽进里面。   常欢进去了,一声不吭。   “可以不用那么大力气敲门,我听得见——再说,门旁就有门铃,你怎么不按呢?”   “没注意。”她低声答。   韩岳无语了,看着她一身打扮,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他鼻血险些流出来,不敢相信她就穿成这个样子穿越了大半个镇子!虽然晚上的这个时候,小镇的居民多半已经熟睡,可是万一有人看见她光着长腿,衣不蔽体地半夜闲晃,不知道要作何感想,更挠头的是,她穿成这个样子来敲自己的门,只怕明天一早,这消息就要传遍整个小镇了。   “你——找我有事?”他将目光非常辛苦地定在她的脸上,问道。   常欢点头,低声说:“小怡说,刚才我爸醒过来一会儿。”   “他醒了?”   “是,你能去看看他么?”常欢抬起头,看着他问。   韩岳嗯了一声,却没有动,他看着她的脸,自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无话不谈的青梅与竹马,他不用她说什么,自然知道她此时心绪不佳。   “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太过利索地答。   韩岳没有做声,两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后来韩岳伸出手,指着犹在亮着灯光的诊室对她道:“你想坐坐么?”   “不想。”她很快地答,脚却没有向外走。   韩岳看了她一眼,自己先进了诊室,从柜子里拿出诊箱,听见身后的门微微响了一下,常欢站在门口,高挑的身子靠着门框,嘴角抿着一个倔强的弧度,好半天突然对他说:“我不想再在家里住了!”   韩岳微微惊讶地寻视着她的脸,见她脸上又是恼怒,又是激愤,像极了当年十七岁时那个叛逆不逊的小怪物,他点头道:“为什么?”   “他活过来了,我就不能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就这么简单!”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搬到你这里!”   韩岳手里的诊箱哐地一下掉在地上,砸得他的脚生疼,他顾不上自己的脚,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般地看着常欢:“你说什么?”   “我要搬到这里!”常欢走到他跟前,双手撑在韩岳面前的桌子上,探身向前看着他,这个姿势配上她倔强的表情,本来很有威慑力,但是她胡乱扣上的扣子却因此敞开了一条缝,韩岳居高临下地看见了她透明粉红色的蕾丝睡衣,感到自己鼻血上涌,差点喷了出来。   他半天没有说话。   “你说话啊?”常欢生气地说。   韩岳移开目光,姿势有点僵硬地坐下,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掉在地上的诊箱,他俯身拾起,看见立在自己身边的一双修长匀停的长腿,一直向上,向上,欺霜赛雪的肌肤消失在长长的衬衫下摆里——他抬身起来,额角在桌子边重重地碰了一下,他被撞得眼前发黑,不禁哎呦了一声。   “撞疼了么?”常欢忙伸出手,放在他额角上,手忙脚乱地帮他揉来揉去。   韩岳呆了足足半分钟的时间,感到她的一只手要把自己的脑袋烫晕了,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轻声道:“不用揉了,不太疼。”   常欢哦了一声,收回手,脸上又恢复了先前定了主意的神色,对他道:“你到底同不同意我搬过来住?”   “我没意见。”他毫不迟疑地应允,但是加了一句:“只是我这里是诊所,半夜经常有急诊,你受得了?”   “我又不是大夫,有什么受不了?”   “还有,我这里人来人往,你——”韩岳说到这里,目光在她的身上转了一下,意有所指地对她道:“你要真的住在这里,衣着要尽量得体才行。”   常欢听了,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大衬衫,无所谓地耸肩答允道:“大半夜的我才穿着这样来找你,你当我喜欢被别人免费参观么?”   韩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问她道:“你想什么时候搬进来?”   “今天晚上,行么?”   韩岳险些失笑,十年了,她还是这副急性子,定了主意的事情,非要立即办到,一刻都等不得,遂问:“我去看你父亲,你要是有行李,我是不是要顺便帮你运过来?”   常欢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向外走去。   =========================常怡看着姐姐将为数不多的春秋衣服放进了箱子,她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离开,而且偏要去小山大哥那里住?”   “我不想跟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这么简单。”常欢一边将箱子拉上拉锁,一边答。   “爸爸就算醒了,也说不出来话,姐,你不用躲他——”   “我没有躲他!”常欢摇头否定道:“我不是躲,而是在他身边我根本没法呼吸!我当年离家出走,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我真的忘不了他害得母亲一生痛苦的事实,我不想花他的钱,不想住他的房子,不想看他活得自在得意!现在也一样,我若是不马上离开,我就会立即问他谁杀了母亲?还会不怀好意地告诉他韩嫣跑了,带着孩子跟着别的年轻男人跑了,这是他罪有应得的报应——我会害得他再次爆血管的,与其那样,我还是不要住在他的房子里比较好。”   常怡默默地听着,很轻地嗯了一声,低声道:“可是,就算这样,你也不用住到小山大哥的房子里去啊?你要是怕没有地方住,我可以跟云忠说一下,你跟云忠母亲先——”   常欢摇头对妹妹笑道:“别为我担心,你跟云忠正需要好好相处,我胡搅进去做什么?”   常怡抿着嘴唇,半时不语,末了抬起头很是忧虑地说:“姐,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是我真的很担心——我知道你不在意别人说你什么,但是这毕竟是乡下小镇,跟大城市不一样,你跟小山大哥孤男寡女地住在一间房子里,你以后——”   她没说下去,常欢接着妹妹的话茬帮她续道:“我以后怎么嫁人?”见常怡不做声,相当于默认,常欢毫无喜意地淡淡一笑,低声道:“我从未打算嫁人,所以别人爱说什么都随便。我只希望你能嫁个好人家,将来的日子,比我们的妈妈过得幸福就好。”   常怡心中微感,看着姐姐,犹豫了半天,还是说出自己心里最大的隐忧:“姐,你去小山大哥那里住,是不是——是不是还因为你想报复韩家?”   常欢对她抿嘴一笑,无所谓的腔调道:“你什么意思?”   “你——”常怡抿着嘴,没有说下去。   “莫非你以为我故意住进小山家,勾引他,然后通过他来报复韩家人?”   常怡抬起头看着姐姐,大眼睛睁圆了问:“姐,你不会这样做的吧……”   “我会!”常欢刺啦一下拉上箱子拉锁,拎起行李,笑嘻嘻地看了半天妹妹,似乎将刚才坦承的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她轻描淡写地对妹妹道:“不过你放心,真正无辜的人,绝对不会受到我的伤害——谁都不是傻子,韩家人尤其如此,他们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清楚得很!”   “可是小山大哥就是无辜的啊?”   “在这件事里,韩家没有人无辜。”常欢无所谓地答,她摸了摸妹妹的头,安慰小姑娘般的口吻对她说:“小山是这个世上你最后需要担心的人。你还是多考虑一下云忠的事,快点儿从往日的阴影走出来,开开心心地活着。”   常怡嗯了一声,绝对二姐最后说的那句话,其实何尝不适合二姐自己呢?她隐隐地觉得二姐搬进小山家里这件事不妥,事情从此以后难免失控,可或许这就是二姐想要的吧?   她看着二姐决心已下的脸,每次遇到这样刚硬强悍的性格,比如韩滨,比如二姐,她总是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姐妹俩到了楼下,等在客厅的韩岳听见楼梯脚步声,走出来,高挺的身子站在常家走道里,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更为挺拔。他看了一眼两姐妹,等常欢走到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箱子,这时站在常欢身后的常怡对韩岳道:“小山大哥,我有句话跟你讲,你能先出来一下么?”   韩岳好奇地看了一眼常怡,连常欢都觉得十分诧异,向来凡事毫无主张像个小孩子一般乖巧的妹妹,竟然有话要单独跟人谈了?   常欢忙笑道:“你们说,我想起来,我忘了拿牙刷。”说完这句话,目光转向韩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秒,转身离开。   韩岳对常欢微微点头,让她放心,方转过头看着常怡,说话时的语气就如对待小妹妹:“小怡有话叮嘱我?”   “嗯——”常怡嗯了一声,又连忙摇头道:“不算叮嘱,就是想告诉小山大哥,好好对我姐。”   韩岳清隽的脸不动声色地看着常怡,在她殷切的目光里,对她点了点头。   常怡却心事重重地仿佛没看到,她接着说:“我虽然不像姐姐那样能干,但我心里知道,这些话跟小山大哥说没错。我姐——”   说到这里,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费思量,她顿了一顿。   “你姐怎么样?”韩岳很好奇她要说什么。   “我姐她看起来很坚强,脾气很不好,可是——”常怡说道这里,回头向楼梯的方向看了看,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是一种泄密和背叛,有点儿怕常欢突然出现听了去,她没发现常欢的踪迹,方才接着道:“可是我知道她其实很脆弱,从小爸爸就不喜欢我们,妈妈又是那样的死法,姐姐这辈子其实很可怜,她对人能豁出所有地付出,却从来没有人给她相等的回报——姐姐当初很喜欢你,她长这么大,就喜欢过小山大哥你一个,可惜后来发生的事,弄得她现在什么都不信了,心里整天想着的是一个人过一辈子——小山大哥,你能帮帮她么?起码她住进去你家的这段时间,好好对她,别让她再伤心?”   韩岳眼神微动,张开嘴正要说话,就听见楼上脚步声响,常欢已经从楼梯上边走下来,边道:“怎么样了,你们说完了么?”   常怡对韩岳秀气地笑了一笑,嗯了一声答姐姐道:“说完了——这次东西带全了?”   常欢点头,扬了一下手里的牙刷,招呼韩岳道:“走吧。再磨蹭天都亮了。”   韩岳伸手拿起箱子,跟常怡点头说:“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你别担心——我会马上叫人给你父亲买一副轮椅,你以后有机会,叫人多推他出来转转。具体到每天的复健,我会给你一个规划,饮食上配合一下,他的情况或许会更乐观一些。”   常欢听韩岳这么说,以为妹妹单独跟韩岳谈的是父亲的身体,她摇头对妹妹道:“他这一生,除了生了我们,对我们俩没做过任何好事,你照顾他可以,但千万别把自己累坏了,他不值得!”   常怡抿嘴笑了,很乖巧地答应姐姐,拉着常欢的手,一直送到了大门外。她看着小山大哥与姐姐在月色中并肩而行越来越远,心中喟然长叹,一个人立在门口看着他们拐过街角,默默地伫立良久,方才回房去。   ================================韩岳带着常欢打开诊所侧面的大铁门,穿过一道长长青石板的巷子,绕到了青山诊所的后面,他边走边对他说:“我给你一把钥匙,以后你就从这里走,可以不必经过候诊室,右边是药房,左边上了这道楼梯,就直接到二楼居室了。”   常欢嗯了一声,跟在韩岳身后,上了安全楼梯,他开了门,站在门口等常欢进了室内走廊,在她身后轻轻带上门,安安静静的一栋房子,就只有她跟他。   “我住哪间屋子?”常欢问他。   “左手边的这间屋子有两扇窗户,光线好一些,但我现在住的屋子要宽敞得多,你喜欢哪个选哪个好了。”韩岳提着她的行李箱,看着她曼妙的身姿立在自己的居室里,有一种极强的不真实感,那些青涩的年纪时幻想过的爱情与婚姻,家庭与幸福,那些他跟她厮守在一起,朝朝暮暮永不分开的渴望,在这一刻竟然这样接近于实现。   常欢对他的心事一无所知,只是走过去,在两间屋子的门口望了望,愣了一会儿,突然扭过头对韩岳道:“白雪萍在这里住过么?”   韩岳看着她,眼神微动,默默地盯了她很长时间,后来移开眼睛,摇头不答。   常欢问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感到自己的紧张,屏着呼吸,见他没有肯定,心里涌上来的一股子高兴,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她那么在意白雪萍有没有跟他住过一间屋子么?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需要什么,都在墙边的柜子里拿,实在找不到东西,可以敲我的门。”韩岳对她淡淡地说完这些话,向自己的屋子走去,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合上了。   常欢瞪着紧闭的房门,不懂这家伙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刚才明明好好的,突然之间冷着脸做什么?   想到这里,她也不拿箱子了,走上前哐哐地敲韩岳的房门,韩岳拉开门,身上还是那身衣服,显然他还没有洗漱,他好看的眼睛盯着常欢,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找我?”   “你生气了?”常欢单刀直入地问韩岳。   韩岳清朗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一下,摇头否认:“没有。”   “别骗我,你骗得了谁,都骗不了我——你要是不喜欢我在这里住,可以直说,我再找别的地方……”   韩岳没说话,只默默地看了她半天,看得常欢脸上的温度渐渐升高,他才移开目光,说了句:“你知道我绝对欢迎你到这里来住,不要说傻话——时间不早了,我明天早上还要门诊,睡吧。”   常欢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门轻轻合上,她抱胸站在他门口怔了一会儿,心中一霎时盘旋过无数的念头,最后自己回身拎起箱子,进了对面的房间。   草草地洗漱完了,她铺开自己的行李,躺在床上,好久好久,难以入睡。   心事蹁跹,小镇宁静的夜晚只有聒噪的虫鸣与失眠的她为伴,隔着卧室窗帘的缝隙,看着窗外夜空的漫天繁星,回到家乡的这段日子,若说此地有什么真让她觉得独一无二的,就是这朗彻澄净的浩瀚星空了吧?   噪音空气水源全都受到污染的城市,这样宁静与通透的清宇,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她心事浮沉地想了很久,小镇人家的晨鸡啼唱时,她才渐渐入睡。   梦中又梦见了母亲,还是那样温柔的一张笑脸,永远不会责骂自己的柔和声音,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纱衫,站在学校门口等着自己放学,安静慈和得像是夏日的一缕和风,放学向外奔的自己,单单只是看见母亲的娇小身影,就会忘记一天所有的烦恼,由衷地感到幸福。   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啊!   她在梦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觉得有人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耳边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欢欢,醒醒,该吃饭了。”   常欢听出来韩岳的声音,她睁开眼睛,见果然是他坐在自己的床头,她美梦被打断很恼火,加上清晨才睡着,现在十分困倦,翻了个身嘟哝道:“去别处玩去,让我再睡会儿。”   “醒醒,你以为我们九岁呢?你让二十九的我到哪里玩?”韩岳的声音喋喋不休地继续吵她。   常欢用被子捂住头,闭着眼睛白了他一下,不肯说话。   不想被子被韩岳不客气地一把拉开,推她道:“起来,已经中午了,你没吃早饭,午饭必须起来吃一些。”   中午了?   常欢猛地掀开被子,睁开眼睛看着韩岳,“中午了?”   韩岳点着紧闭的窗帘答:“你看看外面的天色就知道了。”   常欢看了一眼,翻身坐起,不好意思地笑了:“哎呀,换床睡得不好,真是起得太晚了。”   韩岳将她酣睡初醒的模样看在眼里,有一刻没说话,然后他站起身道:“洗漱好了就到饭厅来,我做了一点儿你爱吃的东西。”   常欢听了,惊讶得睡意全消,看着韩岳奇道:“你还会做饭?”   这花溪镇跟绝大多数的北方乡村一样,此地的男人是极少进厨房的。   韩岳脚步顿了一顿,他回过头看着常欢,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为了做给你吃,我现学的。”   常欢哦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又哦了一声,不觉看着韩岳,两个人对视,后来常欢起身爬下床,险些在被子上绊了一跤,跟有贼追她一样一溜烟钻进洗浴间,把门在身后碰地一声合上。   韩岳看着常欢逃命一般的样子,嘴角微微一抿,眼中闪过一抹颇具意味的神色,若是常欢看了他这个表情,立时就会知道他脑子里在转着坏主意。   可惜现在她在洗浴间。   等到常欢洗漱出来,高高的马尾吊在脑后,清汤挂面的脸一点儿脂粉也无,只涂了一点儿润肤露,肌肤赛雪一般地白皙,她心情忐忑地顺着声音走到饭厅,见韩岳在一张宽大的紫红色饭桌上摆放碗盏,听见她进来的声音,韩岳抬起头,将她梳洗之后清丽的样子看在眼里,目光停留了在她脸上足足两秒,方移开目光,对她随口道:“快点儿吃饭。”   常欢走过去,看着桌子上的清蒸鱼和粉蒸肉,一盘凉拌沙拉,颇为惊叹地说了一句废话:“两个菜都是蒸的?”   “我不喜欢油烟,高温油做出来的食物也不健康——你试试看,喜欢吃的话,以后我会常常做给你吃。”韩岳帮她挪开椅子,让她入座。   常欢嘴巴合不上地坐下,看着眼前他煮的食物,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后来她冲他僵硬地笑笑,举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入口软糯,十分美味。这些年她自己带着妹妹在外辛苦谋生,有一顿就凑合一顿,在吃上向来不讲究,蔡嫂是本地口味,做菜口重,并不如何可口,此时吃着韩岳的手艺,那精细而又毫无偏差的味道与火候,像极了他这个人。   用一个医生的严谨与耐心来煮一道菜,那味道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要是不好吃,你多担待,这毕竟是我第一次下厨——”   常欢送到口边一段清蒸鲈鱼顿在空中,她抬头看着对面细嚼慢咽的韩岳,迟疑了一下,问他:“特意为了我下厨的?”   韩岳深邃的目光抬起来,看了她一眼,又垂下,若无其事地点头答道:“你喜欢吃的话,我以后常常做给你。”   常欢这辈子还没有任何人特意为了她做过任何事呢,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不喜欢三姐妹就统统不喜欢,喜欢孩子的就对她们三个一视同仁,她年少时候种种叛逆出格的行径,很大的原因是想在父母心里争得一点点多余的注意力与关爱,此时她心中五味杂陈,手里的鱼掉到饭碗里,看着韩岳,心里感激,还有点儿失措,要静静地待好半天,才能语气如常地挑眉看着他问:“干嘛对我这么好?莫非想打什么坏主意?”   韩岳看了她一眼,下颏微微绷紧,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没有答话。   常欢见他英俊的脸一直盯着自己,默默地不言不语之中,气氛蓦地紧张,她心有点儿怦怦跳,这感觉让她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她移开目光,将筷子放下,再抬起眼睛看着他时,嘴角含笑地问:“为了我,愿意这么麻烦?”   韩岳没说话,沉默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她身子微微前倾,看了一眼他碗里的鱼肉,微笑着轻声问:“那你愿意喂我?”   这句话让韩岳猛地呛住了,他用餐巾纸挡住嘴,好一阵没顾上回答她。   “怎么?不愿意?”她笑了,一边说话,一边拿起自己的筷子,胃口突然好了,打算大快朵颐。   她对面的椅子微动,她抬起头,见韩岳起身坐在了自己的旁边,她瞪圆了眼睛,看见身边的韩医生眼睛亮亮地,端着碗夹了一点肉,声音十分低沉地对她道:“既然这样,你张嘴——”   她呃了一下,瞪眼看着韩岳,不由自主地摇头道:“不用了——我开玩笑的……”   “是么?”韩岳看着她,伸出筷子,在她上下嘴唇处轻轻一撬,常欢嘴巴不由得张开,话只说了一半,嘴里就多了一块肉,听韩岳一边往自己的嘴里塞肉饭,一边问她道:“小时候我也喂过你吃饭,你忘了么?”   “那是我们玩过家家,我装生病了,怎么——怎么算数?”常怡很辛苦地咽了嘴里的食物,险些被韩岳喂饭的速度噎住。   “那时候你装生病,我才喂你吃饭,现在不用装,只要你愿意,我天天喂你吃。”   常欢被这句话惊到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韩岳,他也回视着她,香气四溢的饭厅里,无限的感慨与温馨占满了常欢的心口,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着韩岳的手,顺着他修长的手指向上,拿过他手里的筷子,放在桌子上,起身猛地跨坐在韩岳腿上,双手扳住韩岳俊朗的脸,对他说:“既然你这么好,我不吃饭了,先吃了你!”   韩岳猝不及防,手里的饭碗险些掉在地上,他只来得及把碗推上桌子边,常欢的嘴已经低下来,他头被她牢牢地捧在手里,避无可避地被她亲了个够。   一个绝对常欢式的吻,肆无忌惮,侵略性十足,将他的唇舌或爱抚或蹂躏,韩岳听见自己不能自控的呻吟声,身下的椅子硬邦邦地不舒服,他微微动了一下,感到一直捧着自己脸的常欢右手突然下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到了他的裤子拉链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非常不识趣地说了一句:“欢欢,你——”   “你忍着点儿,一会儿就好了——”常欢在他嘴边喃喃地安慰道。   韩岳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地一下,二十九年来足以为傲的自持自律,土崩瓦解,他一下子起身,将身上的常欢抱起不甚温柔地放在结实的饭桌上,俯身看着她红润的脸颊,仿佛着火了一般,他感到自己的脑子里也烧着了,胸口扑通扑通地,双手不能自控地探进她的短裙——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的走廊有个人的声音喊道:“韩医生在么?”   最后一次更新及送书名单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的走廊有个人的声音喊道:“韩哥在么?”   韩岳手上的动作停了,他欠身而起,身下的常欢跟着坐起,看着他轻声问:“是谁?”   “是许鸣。”韩岳探手向下,整理好自己的裤子,还没来得及提醒常欢许鸣可以自由进出楼上,饭厅外人影一闪,许鸣已经走了进来。   他看见饭桌上韩医生站在常欢双腿之间的暧昧至极的姿势,明显吓了一跳,都忘了回避,似乎被自己竟然在青天白日的饭厅里撞见这样的一幕吓呆了。   韩岳长腿一动,就要从常欢身边走开。   常欢伸出手在韩岳腰上微微一抚,看韩岳不解地低头看着自己,她对他笑了笑,用许鸣能听见的声音暧昧至极地说:“那我们晚上再继续?”   韩岳脸腾地红了,看着她,摇头轻声道:“别胡闹。”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过去,见门口的许鸣已经退到了客厅,他在饭厅门口停了一下脚步,似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方才穿过走廊招呼在沙发上呆坐的许鸣。   常欢起身,一个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复又坐下默默地吃饭。   吃完了起身,将碗盏收拾好,洗了手转身的当,听见外面走廊脚步响,她回过身见韩岳站在饭厅门口,眼睛在她的衬衫和短裙流连了好久,眼中不加遮掩的欲望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也热了起来,这样的暧昧对视里韩岳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比往日多了一些性感丝滑的味道:“欢欢,许鸣跟我正在商量关于医药下乡的事情,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听听?”   常欢对他笑,摇头奇道:“我?我对这些又不懂,能做些什么呢?”   “你现在不是没有事做?过来听听,要是感兴趣,我们一起把这件事搞得有意义些,不然成了走过场,毫无价值。”   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情态度让常欢的心微微一动,他俊朗的眉头微微皱着,这么仔细看去,才看出他在跟许鸣聊天的短短时间里,心情似乎变得不太愉悦,难道他有烦心事了?   她不自主地点头答应了。   韩岳很是高兴,领着常欢到了客厅,指着从沙发上站起的许鸣道:“欢欢,这是许鸣,我们药房的经理,你认识一下。”   常欢对许鸣一笑,伸出手去,跟他握了一下,嘴上道:“你好,我是常欢。”   许鸣若是先前被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幕吓住了,这时候精明强干的脸上也已经看不出丝毫痕迹,他点头招呼常欢,将常欢夺目的容貌看在眼内,了然地对韩岳笑了笑,三人落座时,许鸣继续道:“我的意见是,我们既然要做这件事,就把它做好,我马上编排好宣传资料,下乡时跟当地的村支部打个招呼,将宣传的单子发到每家每户,然后到了宣讲日,你带着护士下乡就是了。”   韩岳点头道:“细节也要注意,别在这些小事上出岔子,比如宣传单子上最好将免费的字样弄得醒目一些,要讲些什么,分发哪些药品,以及十三个村镇义诊的先后顺序,我们的预算该如何分配,这些事在做之前,都要仔细考量……”   谈话在许鸣和韩岳之间进行下去,关于下乡时的各种状况,巨细靡遗,全都商量妥帖,可以看出两个人对这件事非常看重。常欢坐了良久,将他们的话每一句都听在耳里,越听越是惊讶,目光不由得落在小山身上,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心中涌上来一股她在小山身上从未体味过的情绪。   尊重,在她跟小山之间,是一个十分陌生的词。   她默默地不插话,等到许鸣抬手看表,发现到了两点,忙起身告辞道:“该上班了,韩哥,你说的我都记住了,马上就吩咐人打印资料,至于义诊的药品,也从药房今年的盈利中提取,具体的账目我做好了,会给你过目。”   韩岳送许鸣出去,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常欢坐在客厅沙发上,脸上表情有点怪异,他不解地奇道:“怎么了?”   常欢哦地惊醒,连忙将满脸的倾慕收起来,匆忙掩饰道:“没什么,就是坐的时间太久了——那个——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去帮小怡了。”抬脚匆匆向外走,像是个躲避追捕的逃兵。   “小怡那里有小水帮忙,你何必去添乱?”韩岳看着她,对她此时的神情大感讶异。   常欢听了,心中疑惑道:“小水这么有空?他不做生意了?”   韩岳有些疲累的脸现出一抹笑容,他看着她,语含深意地对她说:“钱是赚不完的,对他来说,现在没什么比小怡更重要。”   常欢哦了一声,登时忘了自己刚才的惶措,担心起妹妹来,她摇头道:“不行,那我更要去看看。”   韩岳没等她来得及走开,已经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一下子靠在墙壁上,低头看着她的嘴唇,声音有些暗哑地道:“欢欢,你太为别人操心了,小怡是成人,她的生活她自己会掌握——你该多想想你自己……”   “我——我有什么好想的?”常欢心口突突地跳,看着他低下来的嘴唇,脑海中登时一片迷糊。   她知道自己该躲开,不要在这个没有结果的感情迷局中沉迷,可是她的头一动不动,一直到他的嘴唇贴上了自己的双唇,仍然跟醉了酒一般痴迷其中。这样被他亲吻着,心情复杂地想到自己住进这里来的那些阴暗卑鄙的动机,想到自己在报复了韩嫣之后,韩岳注定要受到的伤害,想到事情的走向跟自己设想的完全不同了……该死的小山,为什么突然间,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的好,还要好上一千倍?比自己认识到的他的优秀,还要优秀无数倍?   她猛地从韩岳的嘴唇下挣开,双手抵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深深地喘了口气,掩饰自己的激动和颤抖,对他摇头道:“不许再亲了。”   “欢欢——”   “我住进来不是要勾搭你的——小山,我很抱歉我之前的行为让你误会,这都是我的错,你误会我也是应该的。”她看着他的眼睛,给他一个十分勉强的微笑,向外走去。   “欢欢——”韩岳不舍地拉住她,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好看的大眼睛看着韩岳,从小看到大的这样英俊的脸,为什么这一刻起,才发觉他那浓密的眉毛坚定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方正的下颏所给人的气韵风度,不是自己之前二十七年所认为的厚道老实,而是坚定豁达呢?   这完全都怪他先前说的关于农村学校防止传染病保护孩子让孩子健康成长巴拉巴拉的一大堆废话!   “你去哪里?”韩岳眼睛里对她的恋恋不舍,并没有体现在他的语气中,一双像是知道一切的眼睛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我回家看看,顺路看看小怡。”   韩岳抬手在她的头上轻轻碰触,仿佛她还是那个六岁的小女娃一般,对她低声道:“周末没有事的话,跟我一起下乡?”   常欢啊了一声,不敢相信他竟然对自己提出这个要求。   “我带着两个护士下去,恐怕忙不过来,你帮着分发一些药品之类的,要是你太忙,换个周末也行。”他的声音带着医生特有的耐心,似乎怕她从他的话语里感到压力一般,调子柔和极了。   常欢心里知道自己不该去,她一边暗骂自己不能伤害一个这样优秀的人,一边听见自己那张背叛了心灵的嘴答道:“好,要是我不添乱的话。”   她这句话说完,韩岳脸上浮现的笑容让她心猛地一跳,她看着他,从二人青梅竹马的少年时光,到心动情动的青春期,再到如今的奔向而立之年,她从未体味过此时此刻的感觉,像是那一年偷喝了父亲的醇酒,像是年少时徜徉在花香四溢的春日,像是情思初动时玫瑰花瓣亲吻着自己的双唇,那样柔丝软牵情意浓浓的感觉,她在这一刻,体味尽了——三十二常欢走下楼的时候,心情仍在震撼中,她一边下楼,一边用从未骗过自己的心告诉自己的脑袋,她完了,她完了,她这次真的要完了。   也许再从这里搬出去,住到夏大胖的母亲那儿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是自己才刚刚搬进来,这样急匆匆地搬出去了,像个胆小的逃兵一样,不是自己跟自己闹了个笑话么?   或许忘了自己搬进来的那些卑劣的无法公之于众的动机,就将他这里当成一个简单的暂居地,等小怡一旦嫁出去了,父亲的身体许可了,她问清母亲当年的死因,就立即离开花溪镇,往事一刀割断,清清白白了无牵挂地过后半辈子的日子。   现在的她,还能做到么?   这一次将故乡抛在身后,离开熟悉的一切,离开小山,心头再也没了十年前快意决绝的痛快——她硬是压下心头那不舒服的一点感伤,快步向李珲的杂货铺子走过去。   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先把这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妹妹嫁出去。   掀开塑料帘子,就看见韩滨跟妹妹并肩坐在柜台后面。   常欢愣了半秒,常怡已经看见姐姐了,起身笑道:“姐,你睡得好么?”   “好啊。你在做什么呢?”常欢看了一眼妹妹,转目看着站起来的韩滨,韩滨立即明白了常欢眼睛里的意思,对常欢淡淡一笑,没做声。   “小水说他会做账,一大早就来了,正在教我呢。”常怡脸有点红地说。   常欢看着她手中握着的纸牌,笑了一下道:“用扑克做账?”   常怡笑着放下扑克牌,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道:“帐做完了,小水说中午休息,就非要教我打牌。姐,你怎么来了?”   “我要回家看看,顺便来看看你怎样了——看来很好。”常欢一边说,一边把眼睛转向小水,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你教她玩牌?你比小怡擅长这个,我不用猜也知道是你赢得多?”   “我陪着她打发时间,赢不赢的我不在意,小怡也不在意。我只是觉得我跟小怡当初一起读书,还不懂怎么忙里偷闲,好好享受生活,现在我懂了点儿,小怡也懂了点儿,我们俩慢慢学着玩……”   若是昨天的常欢,她或许会对韩滨的这番话猜疑再猜疑,对小怡的状况担忧又担忧,但是这个下午,她一向强韧执拗的内心世界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细微的变化,这变化让她仔细地审视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对命运多舛的情侣,自己在内心微微叹息,没有说话,跟小怡随口问了几句家里的事情,就要出门而去。   门外的卡车引擎震天地响起来,屋内三人向外望过去,见夏大胖高大的身材从驾驶室走了出来,韩滨眼睛里射出一抹冷冷的光芒,他走到常怡身边,低声对她道:“小怡——”   常怡抬起头,对韩滨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别担心,我会跟云忠说明白,我过去的事情再瞒着他,也有失厚道。”   “就算你跟他说明白,他还是会要你……”韩滨有点着急了,伸手拉住常怡的手急急地说:“小怡,你再给我点儿时间吧,我一定会把孩子找回来的!”   常怡急忙要抽回手,就在这个时候,夏云忠已经走了进来,看见室内站着的三个人,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常怡身上,将那双被韩滨紧握住的手看在眼里,一脸的不解。   常怡挣脱韩滨的手,转身对夏云忠道:“云忠,你来了?”   夏云忠啊了一声,看着韩滨,两个人对视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常怡从柜台外走出来,对夏云忠微微一笑道:“今天小水正好没事,他帮我看着铺子,我跟你出去坐坐可好?”   夏云忠还没等回答,身后的韩滨恼了,不太高兴的声音□来对常怡道:“小怡——”   “你在这里帮我卖东西,我去去就来。”常怡回过头,对满脸不高兴的韩滨抿嘴笑了笑,不管韩滨答应不答应,先出门去了。   夏云忠看了一眼满面怒容的韩滨,一时不明所以,他为难了一会儿,对面前的常欢点头告辞道:“那我走了,欢姐。”   常欢对他无奈地笑笑,没吭声,看着这个可靠又难得的夏大胖跟在常怡身后,消失在小镇的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要是你不想替她看店,我来替你?”常欢看着满脸郁郁的韩滨,帮他解围地道,本以为他一定乐于听见自己的这个建议,哪知韩滨摇了摇头,双手插在裤带里,靠在货架上,沉默了好一阵,陡地起身道:“不用。这屋子太热了,过几天温度更高,她在这里恐怕不舒服,我去帮她买个空调来。”   韩滨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柜台,到了常欢面前对她道:“欢姐,我这就出门,你要是有事,可千万锁门,小怡回来了要是发现东西丢了,会不高兴……”   常欢张开嘴,哦了一声,看了一会儿韩滨,若有所悟地点头道:“你既然这么小心,这店我不敢帮着看,你还是锁门吧。”   韩滨心里有事,似乎一点儿也没听出常欢话里有话,真地把锁头从抽屉里拿出来,催促常欢道:“既然这样,你动作快点儿,我买了空调帮她装上,她回来的时候,就不会知道我曾经把店锁上了。”   常欢知道自己再不挪步,这小水只怕要伸手往外推自己,她本来应该满心担忧的,可是或许是这样的一天对她自己来说,也是十分离奇的一段时间,心中不知道怎地,对妹妹和小水之间的关系,生出一些以前从未有过的希望。   乐观一些,或许这也能有一个不错的结局?   她忍住嘴角的笑走出去,门在韩滨身后砰地一下关上,韩滨手脚迅速地咔哒一声锁了门,转身向自己的凌志走过去。   “小水,买空调要紧,你的安全也要紧,开车小心,别让小怡担心知道么?”常欢冲着韩滨的背影叮咛。   韩滨听了,猛地回过头来,看着常欢,眼神中闪过一抹欣喜,对她道:“你说她担心我?”   常欢看了他脸上的表情,摇头笑了,没有答话。   韩滨秀澈的脸怔了一会儿,蓦地开朗,对常欢十分高兴地挥了下手中的车钥匙,语调极为轻快地说了一句:“放心吧。”   凌志在常欢面前熟练稳妥地倒退转弯,向着市区的方向而去。   常欢一直在原地怔立,看着凌志的车尾消失在拐弯处,方才慢慢转身,向家里走去。   三十三走到父亲床前,看着双目紧闭的他,静静地立了良久。身后蔡嫂打扫得声音传过来,她转过身对蔡嫂道:“他醒过来之后,吃了东西么?”   “早上醒过来了,吃不动我给他熬的粥,流得到处都是,我刚给他清洗完。”蔡嫂答。   “辛苦你了。下午我来照顾他好了。”常欢对蔡嫂道。   蔡嫂答应了,常欢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来排骨,一整个下午,都消耗在厨房里,将排骨汤放在炉子上慢慢煨着,她端着热水重回父亲屋子,开始慢慢清理他。   头也不抬地忙了整整一个钟头,正在帮父亲擦脚的时候,看见父亲的脚趾头微微动了一下,她心中一动,看向父亲,见他的眼睛已经睁开,正在看着自己。   “你醒了?”她心中闪过一抹惊喜,等惊喜过了,自己又被这个背叛母亲的感觉吓了一跳。   “呼——呼——”常晟尧浑浊的眼睛看着二女儿,口吃不清地说着话。   常欢走过去,对他板着脸道:“呼什么呼?话要是说不清,就先别说,以后好了,下地活蹦乱跳接着害人的日子还有呢,你不要急在这一时!”   常晟尧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怎么,呼的声音停了,看着二闺女,眼睛瞪瞪地,都不眨一下。   常欢不看父亲,走到厨房,端出排骨汤,用一根细小的勺子,慢慢地喂父亲喝汤。   开始总是十分困难的,汤水流得到处都是,如果是别人难免放弃,常欢则硬是将父亲的嘴巴撬开,小小的勺子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让父亲多喝一点儿营养。   她忙了许久,两只胳膊开始酸疼的时候,父亲总算能稍微吞咽了。   心中的喜悦只是一闪而过,她一边喂着父亲,一边小声地道:“当初不要我妈,把她活生生逼死了,娶了那样一个小老婆,现在怎样了?要是我妈活着,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算想这么伺候你气你,我妈也不会饶了我。”   常晟尧呃呃了两声,显然听懂了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神闪了闪,老虎没了牙,脸上全是无能为力的沮丧感。常欢一边毫不温柔地把勺子递给他,一边接着说:“所以你还是快点儿好起来,也免得天天受我的气——你想出去转转么?你的大舅子韩小山给你订购了一个高级轮椅,等轮椅到了,我推你出去转转?”   常晟尧呃呃了两声,费力地吞下口里的汤水,对着常欢伸过来的汤匙摇了摇头,显然他大病之后初愈,吃不动了。他手指微动,指着常欢又呼——呼——地叫了几声,常欢听不懂,看父亲只有左手能动,心中一惊,放下汤碗,用手拉起父亲的右边胳膊,对他道:“能动么?”   常晟尧摇头,常欢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坠了吊桶一样,哐地一下掉进了不见底的深渊。她在美容院学过按摩,将父亲的身体慢慢翻转,用手轻轻地帮他活络筋骨,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感到父亲身体上生机的消萎——这是一个即使活下来,也可能没有任何自理能力的老人了。   她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听见前门响,从父亲的卧室窗口看过去,见韩岳高大又熟悉的身子走了进来,她心口怦然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迎出去,开了门,二人目光相对,他将她的样子看了好半天,像是半天不见,就忘记了她的模样一般。   “你怎么来了?”常欢问他,一边说话,一边想起自己身上汗水淋淋,帮父亲按摩弄得她头发都汗湿了,登时大为尴尬。   韩岳却觉得她眼前脸红红的样子美丽极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轻声道:“你一个下午没有回来,我担心你哪里去了,下班了就过来看看。”   常欢哦了一声,被他这样的用心搞得心里很复杂,指着客厅的沙发说:“你坐一会儿,我忙得浑身是汗,要去清理一下。”   韩岳点头,看她进了洗漱间,自己找了沙发随便坐下。片刻之后常欢出来,头发和身上衣服都已经清理过了,在他旁边坐下,两个人兀坐良久,还是常欢先低声打破沉默问:“你下班就来了?”   “嗯。我先去小怡那里看了一下,见你不在,就想你可能在家,所以来找你。”韩岳坦白地说。   常欢脸上一红,觉得他这么急着跟自己在一起再正常不过,可是一想到将来,眼前的一切又都可怜起来,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岔开话题道:“小怡怎么样?”   “我进去的时候,小水在那里,两个人在摆弄一台新空调,看起来不错。”   常欢想起妹妹今天中午对夏大胖坦白往事,也不知道结果如何,等见了妹妹,要适当问一下。   “我以后可能都要在家里吃饭,爸爸刚刚苏醒,他需要人照顾,蔡嫂弄不来这些事……”后面的话她终于忍住没说,想起韩岳今天中午特意为自己下厨,心中莫名地惆怅。   “需要我帮忙么?我很擅长煮病人饭食的——”   “小山——”常欢眼睛直视着韩岳,不管她心里如何难过,她没有让情绪显露在自己的脸上和话语中,坦诚地道:“小山,我知道你对我不错,仅仅是住在你的房子里一个晚上,我就已经意识到,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但是我跟你之间,真的没有可能了——我自己心里也难过,但是死的那个是我的母亲,我努力地想要幸福,可过去那些事横在你我中间,我觉得——我觉得我们还是就当今天中午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吧。”   韩岳看着她,脸上轻松的神色全都消失,就在她以为他会失望,或者生气,而起身离开的时候,她惊讶地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让她震惊的神情,有一瞬间她差点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瞒过他,那些对仇恨的铭记,那些隐秘的复仇计划,他已经全都洞悉了。   韩岳没有拂袖而去,而是对她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如常地答应了她,“没关系,你说没发生就没发生。明天轮椅就能运到,以后天气好的时候,不妨让蔡嫂多带他出去转转,他既然醒了,只要照顾得好,身体只会一天比一天强。”   常欢嗯了一声,想到父亲那懈松无力的肌肉和完全没有知觉的右半身,好一时没有说话。   韩岳起身道:“那我走了,你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等我安顿好我爸,我就回去。”她答他,看着他道:“你要走么?不在这里吃晚饭?”   “不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忙。”他对她笑笑,转身出门而去。   常欢送他出门,两个人并肩走着,短短的一段路,却因为太多复杂的情绪而漫漫悠长。到了大门那里,不得不说再见,韩岳对她点头作别,向家里走去。   常欢觉得自己内心的叹息几乎要从口边冒了出来,眼睛盯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处,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三十四常欢回到屋子,将父亲的汤饮弄好,慢慢地喂他,整整忙了一个小时。她自己草草吃过晚饭,叮嘱蔡嫂几句话,起身向妹妹的小卖店走去。   人站在帘子外,还没等进去,就听见妹妹跟韩滨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似乎常怡觉得空调太冷了,正在让韩滨调低一些,韩滨高大的身影站在当地,手里拿着遥控器,按着妹妹的指示,调一下就问问她冷不冷,声音里满是想讨常怡喜欢的殷切。   常欢笑了,掀开帘子走进去,对面前的小水道:“小水还在这里呢?”   韩滨嗯了一声,一点儿也不理会常欢的言外之意。   吞了秤砣铁了心,说的就是小水此时的样子吧?   常欢走到妹妹跟前,常怡已经站了起来,姐妹俩互相对视,常欢见妹妹的神色又是高兴又是无奈,低声道:“你吃饭了?”   常怡嗯了一声,轻声答:“小水买的。”   常欢点点头,声音很轻地问:“那件事怎样了?”   常怡知道姐姐指的是夏云忠的事,她脸上登时都是为难,想了好一阵才轻声答:“大胖说了,他理解,他说还愿意等我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   “那你考虑的结果是怎样?”   “我——”常怡目光在空调前站立的韩滨身上逗留了一会儿,摇头叹道:“我不知道。”   这样的选择,确实太难为人了。   “云忠跟我原本约好了这个周末的晚上去看电影,姐,你要是没事,能帮我看下店么?”   常欢还没有说话,一直在地上默默不作声的韩滨的声音突然□来,冷冷地打断姐俩的对话道:“你要是想看电影,我陪你去市区的影城看,想看什么都有——”   常家姐俩都没有做声,常欢看着妹妹,见她雪白的脸有点儿红,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羞,自己审时度势,觉得此地还是不宜久留,遂对常怡道:“我忙了一天浑身酸疼,这就去休息了。这铺子要是没什么生意,你也早点儿回家歇息,别累到自己。”   常怡懂事地嗯了一声,送姐姐离开,回来后闷声不响,静静地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看着韩滨。   韩滨放下手里的遥控器,走到她面前道:“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常怡轻声答,看了他一眼,问了句:“天不早了,你在这里一天,闷不闷?”   “不闷。”韩滨一点儿也不给她借口赶自己走。   常怡嗯了一声,接着呆呆地坐着,没有说话。   “小怡——”   “嗯?”   “你——你别跟夏大胖子出去了,行不行?”   常怡抬起眼睛看着他,又很快地低下眼睛,微微摇头拒绝道:“你说了不管我的,怎么又提起这件事?”   “我——我是说了不管你……”韩滨伸出手,将她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握在手里,说话时,声音里似乎隐着浓浓的叹息,“我说了让你自己决定,以后绝对不让你的生活因为我的原因,多一点儿压力——可我发现这样做他妈的太难了,眼睁睁看着你跟大胖子出去约会看电影,我坐着这里等着你回来,我发现我受不了——小怡,我这么反悔自己的话,没有惹你烦心吧?”   常怡摇了摇头,她的手微微用力,从韩滨的掌握中挣开,低声安慰他道:“我没有那么脆弱,我懂你的心思——小水,我跟大胖说明白了,他也知道了咱们当初的事,他说他还是觉得我挺好的,可是这种事,谁勉强谁都不对,我们慢慢看好么?你别着急,我爸爸已经醒过来了,过去这么十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日子充满了盼头……”   她说道盼头两个字,一向有些忧伤的眼睛亮了一下,韩滨知道这是因为那个找到孩子的希望又在她心中萌起了,他又是歉疚,又是难过,沉默了很久,方对她道:“好,我不勉强你——可是小怡,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事?”   常怡嗯了一声,疑问地看着韩滨。   “你答应我只要找到了孩子,你就只能跟着我,我们三个再也不分开,行么?”   常怡哦了一声,似乎被他那句找到了孩子震了一下,眼睛里满是欣喜地问:“你有他的消息了?”看见韩滨摇了摇头,她目光里的喜悦黯淡了下去,叹了口气,隔了好半时摇头道:“我怎么答应你呢——万一这个过程是五年,十年——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坚持那么久……”   “那就给我一年的时间,行么?”韩滨拉着她的手,在她掌心用力的握着,似乎想给自己找一个安心的承诺似的。   常怡想了半天,想到自己现在的心态,似乎在一年之内跟任何人结婚,成家,都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她望着自己眼前小水殷切的目光,心口像是谁用铁锤子砸了一下一样,很疼,她点头叹道:“要是你愿意听到这样的承诺,那我等你好了——可是小水,你整天守在我身边,不去上班也不是办法,这小镇上的人会背地里讲论我们……”   “没关系,我不忙,我对我朋友说了,我最近在追我老婆,请了半个月的假……”   常怡听见老婆两个字,差点笑了出来,那时候他们还小,可她最喜欢听他叫自己“老婆”两个字,彼时她才十五岁,既不老,也不是他的婆娘,可或许正是因为如此,那两个字才有了那么多的温馨和甜蜜,倾心与爱宠,有情人甚至能在这样简单的两个字里听出无限的承诺来。   她好容易才让自己不要笑,不管怎样说,现在的情形都够复杂的了,既然决定了以后的日子一点一滴地认认真真过,那就该从最小的小事做起,凡事自己做主,她看着韩滨摇头道:“不要这样说,小水,你去忙吧,我跟李珲说过了,上午的生意清淡,我以后都不开铺子,要帮我爸爸复健。你不要整天在这里胡闹,镇子里人多嘴杂,被人背后里说闲话,总是不好。”   韩滨不以为然地摇头,看了常怡脸上的神色,自己很警觉地住了口,嗯了一声,迂回地说了一句同样目的的话:“也好,我正好帮你去给你爸爸复健,等他能说话了,我立马问他孩子哪儿去了。”   常怡见他说来说去,就是要整天围着自己转,心中一丝欣慰,一丝难过,交替复杂的情绪拥在胸口,让她注视着他,好半时无言。   三十五常欢走上楼,拿出钥匙开了门,走廊里黑乎乎地,没有开灯。她摸到韩岳卧房门口,伸手敲门,里面没人响应,显然他不在里面。她走到客厅,打开电视,眼睛盯着里面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电视剧,心不在焉地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多,她的眼皮开始打架,正要熬不住了去睡时,才听见外面的门响,韩岳开门走了进来。   她从沙发上直起身,还没等站起来,韩岳高大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客厅门口,他看着她,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只有电视闪动的光映着他此刻的样子,秀朗的脸上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不曾做声。   “你回来了?”常欢觉得自己胸口怦怦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因为这长长的一天没有见面,还是因为中午时候二人之间那些暧昧又露骨的亲密,盯着他,觉得他现在的样子迷人极了。   她几乎忘了呼吸。   韩岳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两个人隔着长长的客厅对视,一闪一闪的电视光亮里,都没有做声,后来他总算动了,人绕过地上摆放的茶几,走到常欢身边,没等常欢反应过来,他有力的臂膀已经将她搂在怀里,几乎要把她揉碎一般将她紧贴在他胸口,无一处不挨在一起,他一边急迫地寻找着她的嘴唇,一边用炽热的气息在她耳边低语道:“我快要疯了。”   这句话说完,他的手微微用力,将常欢推倒在沙发上,没等常欢反应过来,他已经霸占了她身上的位置,一双大手十分利索地直奔目标,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急不可耐地想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达到目的。常欢啊了一声,感到自己的背心发出一声可怜的嘶的声音,他那双闯祸的大手除掉了一件障碍,一点儿时间都没耽误地奔向她的胸罩和短裤,她心中尚在犹豫彷徨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寸缕不着,被他脱了个干干净净,躺在沙发上。   她惊讶地感到了他顶在自己小腹部的他的冲动与决心,就在他的手去解决他自己身上的衣物时,常欢的眼睛扫到了客厅墙上的那副风景画,想到了隔壁他的卧室墙上那幅白雪萍与他的订婚照,恍如醍醐灌顶一般,满心的饥渴与欲望被散得一干二净,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这么眨眼功夫就忘掉了一天来所作的决心与心理建设,等了他几个小时,竟然在跟他相见的一分钟之后就被他轻易地脱光了衣服——“不——”她伸手抓住韩岳的胳膊,止住他的动作。   韩岳抬起眼睛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常欢起身,找了一会儿才发现躺在角落里的自己衣物,她伸手拿过内裤,一旁的韩岳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将她按在沙发上,将她牢牢地压住,饥渴的眼睛盯着她不解问:“为什么不要?”   “小山——”常欢瞪着他,看见他幽黑的眼睛里闪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似乎是暗夜中饥肠辘辘的野兽面对着鲜美的食物,不吃到口誓不罢休,她不敢相信他竟然急迫到这种程度,她感到他有力的大腿硬是分开了自己的双腿,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软弱与恐慌,伸手拉着韩岳的衬衫急道:“不行——”   韩岳低下头,用力地亲吻她的嘴唇,让她的反抗发不出声音,一双手一刻不停地解除自己身上的衣物,感到身下的她将嘴唇用力扭到一旁,他伸出双手抚着她的脸颊,二人目光相对,让他日思夜想神魂颠倒的眼前人满脸红晕,美丽的一双眼睛里情意无限地看着自己,他紧绷的身体几乎按捺不住,就要在她温暖的身体里寻找极致的解脱,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控制力,他才能让自己保持一动不动,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们不能这样。”她轻轻地,恍如叹息一般地说。   “为什么?”   “我不想这样,没有好结果的。”   “怎么突然之间想这么多?”   她的手向上,轻轻碰触他的脸,看了他一万年那么久,才说:“我不想害你。”   “你让我停在这儿,还说不是害我?”他低头吻了她一下道。   她摇头笑了,欠身起来,这一次韩岳没有勉强她,看着她效率极高地穿好了衣物,将凌乱的头发略微梳理,一边整理着,一边侧着头看着他,嘴角似笑非笑地,却不说话。   “在笑什么?”韩岳不解。   她听他问起,嘴角的笑容更深了,隔了好久,她才轻声道:“到底是谁传出来的你那个不行?”   韩岳没想到她竟然说的是这个,懊恼地噢了一声,不想鼓励她继续这个自己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的话题,伸手整理自己的衣裤。   “依我看,你行得很嘛?”   韩岳郁闷地看了一眼常欢,常欢一笑住口,起身走到他跟前,蹲在他面前,开口说话时,每个字都十分认真,没有了先前的打趣与捉弄,“小山,我也想跟你在一起,我跟你保证,我真的十分想——可是我不能,我没法跟你生活一辈子,所以不想因为一会儿的痛快,伤害你这样的好人。我们干干净净地住一段时间,等我父亲好了,我妹妹嫁人了,我就可以一点牵挂都没有地离开这地方,以后你想起我来,也不至于恨我。”   她说完了,看着韩岳,等着他回答。   他只是看着她,很久,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动,对她笑了笑,伸出手将她的头揽在怀里,紧紧地贴在他胸口。常欢听着他怦怦的心跳声,刚才还坦荡毫无羁绊的心思,这会儿不知道怎地,蓦地有点儿想哭,她将脸埋在他胸口的衬衫里,好半天一动不动。   “我懂。”他只简单地答了她两个字。   三十六医药下乡的第一天,常欢早上五点就被韩岳叫了起来,她跟韩岳许鸣,加上两个护士,五个人开了两辆车,浩浩荡荡地奔向离花溪镇不远的清渠镇夹树村小学。   这个小学在一个大坝之下,走上五十步,就是连接清渠镇和花溪镇的清水河,小小的学校十分荒凉偏僻,离最近的农户都有三四里地的距离。两辆车在早上九点准时开进了小学校的操场,常欢在车里,就看见了一些等候在那里的村民。   常欢是个外行,什么都不懂,只是跟在护士旁边帮着打杂,她一边忙着,一边看着眼前的越聚越多的人群,里面多数都是老人,身体羸弱,听说有免费的义诊和药品,就大老远地从家里赶了过来。她目光转到韩岳身上,看他一身青色的制服,认真专注,耐心有礼,隔着这么多的人,看着工作的他,对她来说是一个非常新奇的经验,手里拿着宣传的单子,怔怔地都忘了递出去。   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般,正在忙碌的韩岳从人群中向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她平生第一次被人抓现行之后感到脸红了,没等反应过来,韩岳已经冲她微微一笑,继续做事了。   常欢神思不属地转过头,将手里的卫生宣传单递出去,这时候许鸣走到她身边,对她轻声道:“你看见那边的那个小女孩了么?”   常欢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学校的大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花格子上衣的小女孩,看身量只有十四五岁,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绑着两条麻花辫子的头发干枯焦黄,脸和身上都黄瘦不堪,似乎营养不良,靠在学校的大门上,看着这个方向,神情戒惧,不离开,却也不肯走上前。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了,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她怎么了?”许鸣对常欢低声说。   常欢看了他一眼,低声反问:“你怎么不去?”   “你去好些。”   常欢看了许鸣精明外显的脸一眼,向大门走过去,不想还没走到那个小女孩身边,她已经看出来常欢是奔着自己去的,一个转身,从大门边快速至极地跑走了。   常欢追到学校大门外,看着她向着大堤后面的沙滩方向狂奔,心中奇怪,直觉这个小女孩有事,忙快步追上大堤,眼前林烟杳杳,那个小小个子的女孩子,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沮丧地走回来,在大门口看见了许鸣,他看了常欢的脸色,了然地问:“跑掉了?”   常欢嗯了一声,奇怪道:“她怎么好像怕我似的?”   许鸣的眼睛盯着常欢,这是二人相识以来,常欢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根许鸣接触,见他此时神情凝重,明显有心事。   “你想什么呢?”常欢的性子憋不住话,忍不住问。   “我在想你能不能帮个忙。”他低声淡淡地答。   “什么忙?”常欢好奇了。   许鸣转过身,看着正在忙碌的韩岳,对常欢道:“如果我猜的不错,刚才那个小女孩应该怀孕了……”   “什么?”常欢不敢相信地瞪着许鸣。   “你很奇怪是么?”许鸣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常欢,接着道:“其实你不该奇怪,你知道现在的社会,每天有多少无知少女意外怀孕么?又有多少十几岁的孩子去堕胎流产,小小年纪身体就受到极大的摧残么?这也是我为什么想让你帮忙的原因,在这样偏僻的乡下,太多的女孩子因为无知和胆小,被坏人欺负而怀孕了,这些坏人里有很多甚至就是她们的亲邻长辈,甚至是她们的老师,一些小姑娘都把孩子生下来了,仍全然无知……”   一番话说得常欢心口一跳,不自禁地想起妹妹常怡,虽然不是被人欺负,可是无知的结果还不是一样?命都搭进去半条,至今仍活在往日的阴影里——“所以我从医药下乡的开始,就建议韩医生能做一个性知识的普及讲座,这样的话题在农村是很耸人听闻,可是我们不做,就没有人来做,既然是想做些实事,何不把力气用在刀刃上呢?”许鸣似乎说到了自己关心的话题,口气一改往日沉稳斯文,有点儿激动。   “韩医生不肯做?”常欢没开始问,就已经知道答案了,他那样稳重的个性,能做这种事才怪。   许鸣点点头,他看了一眼韩岳,摇头道:“其实这样的讲座确实有些难为他了,单身年轻男子,在咱们这样闭塞的乡下公然讲论这样的话题,他确实有些难做人——不过这样的知识普及非常必要,我想——”说道这里,话头打住,看着常欢。   “你想什么?”   “我想你能不能劝劝韩医生,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我?”常欢不知道他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有点儿茫然地看着许鸣。   “我只是提个建议,具体说不说,还是要靠你自己的考虑。”许鸣对她笑了笑,嘴上讲得轻描淡写,可是眼睛里期望她应允的神色却十分殷切。   “你们在说什么呢?”   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许鸣和常欢同时吓了一跳,看见韩岳站在两个人的身边,一张脸十分严肃地盯着她二人。   许鸣哦了一声,跟常欢互视一眼,随口答道:“没说什么,就是闲聊。”   韩岳看了一眼常欢,常欢冲韩岳微微一笑,可韩岳一张脸像只扑克一样,一句话也没说,连头都没有点一下,转身就向人群正中的桌子走过去。   常欢看着他僵直的背影,不明所以,暗道这个家伙是不是累得神经不正常了?   “常欢,我刚才的提议你不妨多考虑一下?”许鸣走开之前,又说了一句。   常欢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得到的印象,小山那个人,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   “你不一样,你说的有用。”   常欢愣愣地看着许鸣,还没等仔细问他,他已经转身大步走开了。   她在门口站了半秒钟,盯着走远的许鸣,好一时不明白他怎么这样讲,目光一动之间,见韩岳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瞥着自己,两个人隔着人群互视片刻,韩岳转开目光不再看她,接着忙碌去了。   -----------以下接出书版-----------常欢坐在自己床上,累得一动不想动。她的腿从膝盖往下,完全麻木了,双手揉着自己发酸的脚丫,想着要洗个澡再睡,可是一双脚跟灌了铅似的,连到浴室这么短的距离都不想挪。   她现在最感激的就是韩岳一周只有周六这一天出去义诊,如果明天再来这么一下午,他给自己父亲买的那把轮椅也不用推到常家了,直接在这里给自己用算了。   费力地甩掉脚上的白球鞋,正想去浴室,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她说了声进来,韩岳已近推开了门,他看着她拧着眉揉着脚腕,眉毛微抬道:“累了?”   常欢点头,捶了两下自己的小腿道:“其实以前我在美容店一站就是一天,可能是回家这段时间锻炼的少了,没想到只出去一天,竟然会累成这个样子。”   韩岳点头,他走上前坐在常欢旁边,不由常欢反对,将她的腿搬过来放在自己大腿上,轻轻地帮她按摩。   常欢脸红了,她看着他低头认真专注的样子,心砰砰地跳,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个从穿开裆裤就认识了的男人,从小就肌肤相亲习惯了的,怎么着两天自己对他的感觉这样不同呢?   “你今天站在学校门口,跟许鸣说了什么?”韩岳一边给她揉捏小腿,一边抬头问她。   “哦——没说什么。”常欢犹豫着道。   “是么?”韩岳的目光里带着一抹探究,盯着常欢,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分辨出什么来。   “其实——其实也说了一些事……”   “嗯?”   “就是遇到一个小女孩,在学校门口站了一上午,许鸣让我过去看看,可惜她一看见我,就跑走了。”   “你没追上问问她怎么了?”   “她跑进沙滩的树林里了,我追不到。”说到这里,常欢看着韩岳,想着许鸣叮嘱自己的那些事,她这辈子最讨厌说人情,自己跟韩岳之间,更是如此。这时候盯着他,难免欲言又止。   韩岳见了她的神态,疑惑地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小山,许鸣说那个小姑娘可能怀孕了!”   韩岳脸色一变道:“他怎么知道?看出来的?”   常欢想了半天那个瘦小的小姑娘,除了一双大眼睛分外明亮外,就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乡下丫头,全身上下一点儿看不出怀孕的样子,也许许鸣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来让韩岳做点儿实事吧。想到这里,她摇头道:“我看不出来她怀孕了。”   韩岳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许鸣跟我说,问问你能不能在义诊的时候,专门开办一个性知识的讲座。”   “他跟你说这个了?”韩岳的手停了,握着她纤细的脚踝,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常欢没想到韩岳竟然这样多心,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看着他,摇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他非常关心这件事,据说他以前跟你提过,你不同意——也许那天我们俩在楼上被他撞见那一幕,让他觉得你我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想让我再跟你提一下——怎么样,我跟你提了,你同意么?”   韩岳想都不想地摇头道:“恕难从命。”   “为什么?”常欢就知道他不答应,可他真不答应了,她心里又愤懑不平起来。   “因为我没结婚,我一个单身男医生在乡下开这种讲座,光是唾沫就能淹死我——你知道我因为自己单独行医,单独开设药房,有多少同行恨我么?这样的讲座办下来,人言可畏,光是流言就足以让我关门大吉。”   常欢听了这番话,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十分有道理,民风淳朴的乡下,这种讲座除非是年长并已婚的女人来做,否则真的是自毁前程。   “当然,也有一个补救的办法……”他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笑着对她说。   “什么?”常观心中一喜,看着他问。   “比如——”说着话,韩岳双手沿着她的脚踝上移,沿着她的大腿向上,攀着她的肩膀对她轻声道:“比如你嫁给我,我们夫妇俩一起去,或许会好些。”   嫁给他?   她瞪着韩岳,有点儿懵了,虽然从小就盼着快点儿长大,长大了好嫁给他做媳妇,可毕竟他从来没有亲口提过,想不到平生第一遭被人求婚,这感觉——感觉还真挺好的!   “你要是答应了,我就再也不是单身汉,虽然即使是这样,做这种-势也难免会被人戳脊梁骨,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娶了你了,再也不用担心没人嫁给我这个变态……”   “你竟敢拿我当备胎——”常欢瞪着他,险些抬脚把他踹飞。   “那你答应不答应?”他笑着看着她,声音很轻,但语意中隐隐有一丝殷切,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是关心。   “我不喜欢当备胎。”常欢把脚回缩,转过脸不看他,脸上热得跟火烧似的.   她感到身旁的韩岳站起身,站在她面前,她忍不住抬起眼睛看着他,见他慢慢蹲下身子,双乎向前握住她的手道:“欢欢,你好好想想,嫁给我吧。”   常欢不知道话题怎么绕到这上边来的,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答应他,而他也早就知道自己不会答应,为什么还非得求婚呢?   以往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向来不畏惧那些言语产生的后果,他生气也好,被伤害也好,她在说话之前极少顾忌得到。可是此时却隐隐地为难起来,满口拒绝的话踌躇在嘴边,她想了一想才说:“你真想娶我当老婆?”   韩岳眼睛一亮,过于用力地点了—下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怎么跟你母亲和姐姐交代呢?”   “我是成年人,娶媳妇是我自己的事,不用跟任何人交代。”   “可是我不会接受你姐姐上门的,而且你母亲若是跟你姐姐一个鼻孔出气,我也不会跟你妈妈来往,这样你也能接受么?”   这个问题让韩岳踌躇了一秒,方道:“你不想想跟她们来往,我不会勉强。”   “不光是我自己,连你也不许——”常欢看见韩岳眼睛露出惊讶的神色,她心中蓦地有点儿难过,偏偏要任性地笑着道:“看看,你没想到吧?我怎么可能让我的丈夫跟那个害死我母亲的凶手来往呢?谁做了我的丈夫,就再也不许跟你姐姐说句话,一辈子不许跟她有任何来往,哪怕她饿死,病死,出门被车撞死,也不许看她一眼……”   她的话还没说完,感到韩岳握着自己的手慢慢松开,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里满是希冀的光芒渐渐消淡,他站起身,皱眉看着常欢,摇头道:“我姐姐没有害死你母亲,欢欢,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就是她害死了我妈!就是这个事实……”   韩岳一向平静的面容闪过一丝怒气,他摇头气道:“你这么说,不过是给你自己找个借口……”   常欢不敢相信地看着韩岳:“给自己找借口?”   “你的母亲死了,你需要一个人来恨,来报复,你内心当然知道这个始作俑者是你的父亲,你该恨的人,你该报复的人,是他——而不是被他选中的女人!可你的生命是他给的,你没法报复他,所以你将这样入骨的仇恨转到我姐姐——”   “你这样说,是说我恨你姐姐不对么?”她直直地盯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极为危险的寒意。   “你当然应该恨她,可是将杀人罪名安在她的头上,就太过了!你到现在还没发现么?你所谓的恨和报复只是搞垮了你自己的人生,因为恨,你没有上大学,小小年纪离家出走,从此再也不相信男人——”   “你说得多轻松,可惜半夜被母亲鲜血浸透衣衫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听了这样的话,先是震惊,隔了一会儿无力的摇头,就在常欢以为他要一走了之时,韩岳矮身坐在她的旁边,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两个人紧紧挨靠在一起,他的声音沉痛里带着一丝心疼地道:“那时候你吓坏了么?”   常欢眼睛蓦地湿了,她勉强克制住自己擦拭眼睛的冲动,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道:“没什么,都过去十年了。”   “她的头出了很多血?”韩岳微微侧过头,看着她问。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问起她有关母亲的死状,沈淑惠一死十年,不管是沈家亲戚,还是常家,从来没有人关心一下她的死因——有时候常欢常常在想,是不是正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母亲除了父亲以外一无所有,所以才执拗地绝不离婚呢?   她嗯了一声,想起那个晚上的恐怖情状,微微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你母亲的意外的呢?”韩岳的声音低沉稳重,不像在过问往事,倒像是一个专业医生在对她进行心理辅导。   常欢叹了口气,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韩岳默默地听着,一直没有打断她,等她说完了,他想了一想,问道:“你说你下楼的时候,你奶奶已经在楼梯那里了?”   常欢嗯了一声,抬起头看着韩岳,韩岳也在看着她,两个人目光相遇,常欢摇头道:“不可能的,我也有过这个念头,可是我奶奶腿脚有毛病,很多年不能一个人上下楼了,她怎么能把我母亲推下楼梯呢?”   韩岳嗯了一声,皱眉寻思了一会儿,摇头道:“可惜当年没有亲眼看看你母亲身上的伤痕,是被人谋杀了,还是滚下楼梯意外身亡,尸检一定能够查出来……”   常欢摇头冷笑道:“尸检——别提这个词了吧。”   “你确定你半夜听见的那声尖叫,是你母亲发出来的?”   常欢点头,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自己安慰完小怡,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她躺在床上睡不着,听见母亲的那声尖叫时,她起初还不敢相信,直到又有一声凄厉的叫喊响起……母亲吓坏了吧,不然以她那样温柔的性格,怎么可能叫的那么大声?   “那么晚了,你怎么直到自己不是做噩梦,将梦里的情景移植到现实中呢?”   常欢嗔怒地瞪了一眼他,韩岳对她脸上的怒气仿佛未见,只是看着她,等她回答自己。常欢看他神色极为认真,不解问道:“当然不是做梦,那天小怡哭了半个晚上,我安慰好她之后,才回的自己房间,根本没睡呢——你问这个做什么?”   “职业习惯。”他不加掩饰地搪塞她一句。   常欢白了他一眼,感到他搂着自己肩头的手慢慢上移,放在自己的头上,他像是在抚摸一个宠物一样,不停地捋着自己的头发。她累了一天,被他这样安抚着,不知不觉地就打了一个哈欠。   “其实要猜谁是凶手,倒真的不难。”   常欢哦了一声,起身看着韩岳,等着他说下文。   “我知道肯定不是我姐,因为那天她在家。你家的房子里有五个人,除了死者,就是你,小怡,你父亲,还有你奶奶——所以凶手一定是除了你以外的那三个人。”   “你开玩笑吧,小怡也在内?她连一只蚂蚁都踩不死……”   “我也相信一定不是小怡,所以就只剩下两个人了,你父亲和你奶奶——你一直怀疑你父亲是杀人凶手,果然有道理。”   常欢嗯了一声,她想起家里那个半身不遂的父亲,在十年前,是怎么样的冷血与无情,能让他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下那样的狠手呢?   “他恶有恶报,做了那样的缺德事,所以如今下场这么惨。”常欢冷冷地说。   “话虽如此,但是我们并不能确定他就是杀人犯,你说对么?”   常欢抬起眼睛,看着韩岳奇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到底谁是杀了你母亲的凶手,只有一个人知道。”   “谁?”常欢欠身而起,看着韩岳。   “你奶奶。”   常欢怔怔地看着韩岳,好半天都在回味这句话,脑子不由自主的回忆起那天晚上自己跑到楼梯上时,看见的那抹灰色幽灵一般的影子,她慢慢摇头道:“可就算我奶奶知道,她也不会说的,我妈妈死了,我爸爸才能娶了新媳妇,生个亲孙子给她——所以就算她知道我爸杀了我妈,我奶奶也会瞒起来谁都不告诉……”   她话说到这里,见韩岳盯着她的神色有异,不解问道:“你怎么了?”   “你没听见自己刚刚说的话么?”   “什么话?”   “妈妈死了,爸爸才能去新媳妇,生个亲孙子给她——这不是很好的杀人动机么?”   常欢神情一震,她看着韩岳,十多年过去了,她从未曾仔细考虑奶奶是杀人凶手这件事,在她心里,父亲是那个毫无操守到处拈花惹草的畜生,对温和慈祥的母亲又薄情又冷血,如果母亲死了,那凶手自然是父亲,她向来不作第二人想。   她果然忘了另一个人。   这样的念头在十年之后才从她脑海里升起,让她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她双手扶着自己的额头,呆呆地坐着。   “人都已经死了十年,就算真的是你奶奶杀的,她如今已经八十多岁,你又能将她如何呢?”韩岳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安慰道:“我一直想让你看开些,不要总是想着往日的仇恨,就是这个道理——你该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不要让……”   常欢腾地一下直起身子,一把打掉韩岳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气道:“就算是凶手换成是我奶奶,也改变不了什么,如果不是你姐姐的介入和怀孕,让我奶奶怀了一个抱孙子的希望,我妈妈还真不至于死!”   韩岳看着她,将她;脸上的怒气收在眼里 ,他淡淡一笑,无所谓地道:“你早晚会想明白的,我对你有信心。”   常欢想不到他竟然这样说,自己刚刚发泄的怒气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完全没有激起他一点儿该有的反应,剩下的恼恨一时发不出来,咬着牙恨恨的看着他。   韩岳向后靠在她的床上,眼睛盯着她屋子的天花板,若无其事地对她道:“你刚才说的个性知识讲座,我倒是想起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常欢听了这个,果然上当,追问道:“什么主意?”   “以你的口才和胆量,何不由你来做这件事?”   常欢听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建议,差点儿笑出来,摇头嗤了一声:“你果然找对人了——我自己对这个还一窍不通呢,让我站在那里干瞪眼么?”   韩岳眼睛从天花板移到她脸上,看着她,把常欢看的莫名其妙。她挑眉不解道:“做什么这么看我?”   “你不懂我可以教你。”   他说这句话的方式和口气,神经粗的可以跑拖拉机的常欢都觉察出了异常,她看他嘴角带着笑,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忍不住伸手掐了他大腿一下,把韩岳掐的哎呀惨叫一声,一边揉着自己的腿一边嚷道:“你太用力了——”   “我让你耍流氓!”常欢一边说,一边双手用力,在他胳膊上腿上恰来掐去,韩岳躲闪不及,双手抓住常欢手腕,一下将她按在床上,牢牢地固定住,任凭她用力挣扎,就是不放手,一双黑极了的眼睛盯着她,哑着声音道:“欢欢,别挣了,再挣扎我就受不了了。”   常欢瞪大了眼睛,感到顶在自己小腹上硬邦邦的他的欲望,脸上登时火烧一样,心砰砰的跳,压在自己身上的他仿佛泰山一般重,把她胸腔压得踹不出气,她感到自己越来越憋闷,呼吸成了一件难以负荷的任务,两个人滚烫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她看着他越来越低的嘴唇,脑子里不停地告诉自己要拒绝,这样下去没有好结果,她不该伤害这样好的小山,可是她的身体和她的心却一点儿也不受大脑的支配。她的目光沾在他秀朗的脸上,一点一滴地接近中,她感到自己的理智渐渐消失,目醉神迷,仿佛喝了最烈的酒,轻飘飘地身不由己,直到他的嘴唇仿佛过了一亿光年那么久,终于沾上了自己的双唇,她听到两声长长的似是解脱般的叹息发出来,一声来自自己。   另外一声来自他。   这不是缓慢的轻柔的吻,这个吻带着久久压抑的饥渴与忍耐,从一开始就恍如疾风骤雨,他的嘴唇只跟她的双唇做了一秒的接触,就急不可耐地硬是撬开了她的唇齿,舌头饥渴地伸入,卷起她的,一起做最亲密禁忌的舞蹈。两具年轻的充满渴望的躯体亲密地毫无障碍地紧挨在一起,常欢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这样做是……”他低声地,十分耐心地,过于细致地,在她耳边开始解说自己将要做的每件事。   常欢先是脸红心跳,后来咯咯轻笑,最后被他的某一句话说得目瞪口呆,一把将他的手拿开,咬牙道:“好小山,你这家伙原来是个流氓大夫!”   韩岳看了她的神色,没憋住,噗嗤-下笑了,他伏在她肩头,笑了好一阵才抬起眼睛看着她,在她让人无比迷醉的眼睛上轻轻亲了—下,低沉的声音有些嘶哑地道:“我才开始教,你就说我是流氓大夫,后面的我还怎么教下去?”   “我又没有让你教……”   “那怎么行?我现在不把你教好了,将来你去做那个讲座,实战经验太少了,会卜.不来台的。”   “准要去做那个讲座了……你怎么这么油嘴滑舌……”常欢脸红红地咬着牙。   “我说的是真心话——”韩岳盯着她一笑,两个人目光粘在一起,常欢感到他的眼睛仿佛磁石一般,牢牢地吸住了自己的,她微微张开双唇,在他的目光里,连呼吸都忘了,直到他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向下,向下,再向下,握住了满把的火热,才回过神来,听他在自己耳边哑声道:“欢欣,我想这样想了二十多年了。”   常欢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忘了如何回答,她只知道他不停地在自己耳边说着好听的话,那样动听的声音,那样动听的话语,都从这个自己认为稳重豁达的大好青年嘴里说出来,一句一句地深深印在她的心田上。她奔去浴室洗手的时候,对刚刚自己这种马失前蹄的行为大为光火——不,不是马失前蹄,是她被卧室床上那个阴险狡诈无耻的流氓大夫利用了右手!等她从浴室出来,躺在床上的韩岳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她还没说话,韩岳已经对她笑了,仿佛刚才那样匪夷所思的亲密行为对他一点儿也没有影响,他看着她,拍着身边的床道:“欢欢,过来,坐这儿。”   “我不要坐在你身边。”常欢恼怒地叫。   韩岳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下颏抵着她的头顶,低声道:“欢欢,我刚才是真的忍不住了!要是依着我,我们干吗这么辛苦忍着,不能夜夜同床呢?你说是不是?”   常欢趴在他怀里,摇头道:“我上了你的当,我明明不想这样的!我们俩之间什么都没有解决,就什么都不该发生——”   韩岳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下,给了她一句十分不像话的答复:“我们何不让该发生的都发生,让没解决的都见鬼去?”   常欢听了,从他怀里直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小山,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整整十年的时间,我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欢欢,反而是你,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韩岳摇头,看着她的眼睛里,露出一抹悲悯与怜惜:“我不觉得你知道,而我也不怪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对任何一个女儿来讲,都过于残忍血腥,难以忘记——你先别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欢欢,你现在被仇恨蒙住了眼睛,你只想着报仇,报复所有害了你母亲的人,那我问你——你报仇了,你在我姐姐的对决中完胜了,然后呢?你想怎么样?以后的生活你想过么?”   “我想过,我要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回忆的地方重新生活。”她给他一个现成的,自己多年以前准备好的答案。   “然后一辈子没亲人,没朋友,孤单地活到老?”他盯着她,慢条斯理地问。   常欢语结,好一会儿倔强地摇头道:“那有什么不好?我不觉得有什么缺憾。”   “当然有缺憾。”韩岳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十指,拇指在她掌心慢慢摩挲,“我不会让你过那样的日子。”   “小山,你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常欢双手被他握着,看着他牢牢控制着自己双手的大手,不解地问,“你是不是今天看病人太多,累着了?”   “没有,今天的病人不比平时诊所的多,我早习惯了。”他冲她一笑,清睿的眼睛里都是她,手在她的手上意味深长地捏了—下道:“你觉得我今天反常,我反而觉得今天是我过去十年里最正常的一天。”   常欢脸腾地—下红了,想起刚刚自己洗手的缘由来,呀地一声嗤道:“不正常,就是不正常!亏我最近几天十分愧疚,觉得以往看错了你,你竟是个真正的大好青年——原来不是,我小时候的印象果然没有错,你这个家伙道貌岸然,坏到底了!”   韩岳看她显然还在恼怒刚才发生的事,很辛苦忍住一肚皮的笑,点头道:“幸亏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没做,不然你就不只是说我道貌岸然,只怕衣冠禽兽都出来了……”   常欢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伸出手将他往后一推,韩岳猝不及防,—下子倒在床上,常欢蹦上去将他牢牢地骑在下面,双手按着他的头用力地摇,不理会韩岳的告饶声,一边摇一边恨恨地道:“你这个坏蛋,就知道在我身上使坏,我让你使坏——在外面装得那个—本正经,还义诊,还免费医药,我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好,好得我心里惭愧极了,就怕—不小心伤害你——原来不用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韩小山还是个坏蛋……”   “义诊——”韩岳被她摇得一边笑,一边道:“义诊——那是我闲的,你真的不用对我改观……”   “我不会改……”   她这句话没说完,只听外面的楼道门响起叩门声,常欢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叩门声越来越响,她停了手,看着韩岳道:“许鸣不会又推门进来吧?”   “不会,自从上次被他撞进来,那以后我都记得锁门。”韩岳意味深长地对她笑着说。   常欢横了他一眼,起身打算去开门,韩岳一把将她搂住,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自己身下,低声在她耳边道:“不开门,曼人_会儿就会走——欢欢,想不想我给你机会叫我一声衣冠禽兽?”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韩岳和常欢同时吓了一跳,一起回过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长发披肩的青年女子,眉眼清秀,气质淡雅,正在盯着床上的二人。   虽然隔了不短的十年,常欢也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天生的死对头,白雪萍。   “不要脸,你果然在勾引他!”白雪萍看着两个人的暖昧姿势,不问自明,气得声音都颤抖了,她用手指着床上的常欢,浑身哆嗦道:“滚,快点儿从这里滚出去!”   常欢欠身起来,她看着白雪萍,还没等说话,一旁的韩岳已经道:“雪萍,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了?”白雪萍看着韩岳,一向温和的眼睛里全是控制不住的愤怒,等着韩岳回答。   “你误会了她之所以住在这里,是我愿意的,我喜欢她住在这里,住一辈子都可以。”   白雪萍像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本就白皙的肤色一点儿血色都没剩下,惨白如纸,她看着常欢,又看看韩岳。常欢见她像极了她母亲白玉茹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隔了一会儿,白雪萍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转身出门,砰地—下摔门离去。   “你未婚妻生气了,事情很严重。”常欢隔了一会儿冷冷地说,如果白雪萍毫无声息地离开,她或许会从自己对她所余不多的同情心里,找出一点儿愧疚,可惜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关门声,让她的心口登时充满了斗志!   她跟她从小斗到大,那个时候她跟她斗,既是为了自己的母亲不平,也是恼恨她分走了父亲的一份爱——天生的冤家对头,果然要斗到死!   韩岳在一旁站着,看着紧闭的房门,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去追她?”常欢瞪着韩岳,冷冷地说。   韩岳看了她一眼,刚刚还满是喜悦与微笑的脸,这时候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他对常欢摇头,轻轻说了句:“别说了,欢欢。”   说完这句话,他出门而去。   如果他选在这个时候去追那个白雪萍,她这辈子都不要原谅他!   一个人坐在床上生了半分钟的气,听外面一点儿声息都没有,胸口的怒气越积越多,她腾地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拉开卧室的门对着走廊里大声叫道:“小山——,小山——”   韩岳卧室的门开了,他走到门口,看着常欢道:“怎么了?”   “你在做什么?”韩岳没有回答。   “不许你去看她,不许你打电话安慰她,还有从现在起,你再也不许联系她——你听见了么?”   她说完这些话,自己都觉得韩岳肯定要生气了,她抱胸等着跟他大吵一架,不想韩岳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转身进屋了。   常欢脑门子的怒气冲顶而出,几步走到韩岳屋里,绕过门口的玄关,看见韩岳坐在书桌前面,手里拿着—本书在安静地读,她走到他跟前,生气道:“怎么,我说的是无理要求么?”   “你自己觉得呢?”他头也不抬地说。   “不无理,非常有理——你选谁当未婚妻都行,就是不可以选她……”   “欢欢,你对她有成见——”他抬起头说完了这句话,看见常欢的大眼睛都气得瞪圆了,忍不住笑了一下,,忙改口道:“你放心吧,我跟她没什么的”   “你自己以为没什么,她可不这么认为-——”常欢一边说, 一边看着韩岳还在捧着书,一把将他的书合上道,“还有,她怎么有你房子的钥匙?”   “她曾经在这里住过。”   一句话让常欢眼睛瞪得溜圆,伸手将合上的书抢了过来。   “我在家里住,只是前阵子她不告而别之后我妈唠叨得厉害,我才搬来这里。”韩岳好脾气地任由她抢走了手里的书,解释道。   “那你到底有没有跟她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说清楚你跟她的关系,还能有什么!”常欢气得要凿他的头了。   韩岳淡淡一笑,摇头:“不用说,她自己明白,所以才会一声不响地离开的。”   “是么?”常欢听了,想着这些年自己认识的白玉茹和白雪萍,越想越觉得韩岳的话不靠谱,“她一声不响地走了?不像她的为人吧?”   “哦,留了一个字条给我。”   “说了什么?”   韩岳看着她,笑了一笑,没接话。   常欢冲他咬了咬牙,心想自己要是知道了那个字条的内容,明天碰见白雪萍,要当头摔在她脸上羞辱她——可恶的小山一定是知道这个后果,所以不肯给自己看。她眼睛动了动,母亲当年就是不如白玉茹有心计,所以在争夫这件事上,一败涂地,一个月里,父亲倒有二十九天不在家里住。   风水轮流转,难道现在轮到自己跟白雪萍争小山了么?   母亲活着的时候败给了白玉茹,难道自己也要败给白玉茹的女儿?   她低下目光,看着韩岳,十分突兀地问了句:“小山,你会不会嫌我不够温柔?”   韩岳抬起眼睛看着她,显然这句话对他来讲,也十分突兀,他一向沉稳的眼睛里先是不解,后来闪过一抹笑意,低下目光,盯着她纤细的手不做声。   常欢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好一阵才听他声音怪怪地说:“当然不会。”   常欢伸出手,捏着韩岳的下颏抬起他的脸,她现在心里有点儿危机感,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眼睛里的笑意,她十分诚恳地对韩岳道:“小山,我妈妈当初被她们母女害得很惨,你要是选了白雪萍,我这辈子都不能理你了!”   韩岳看着他,将它一脸的焦虑看在眼里,自己站起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道:“放心吧。”   她倾身向前,双手用力抱住韩岳的腰,脸埋在他宽厚的胸膛上,长长地、放心地叹了口气。   韩岳将她紧紧地揽住,像是拥抱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搂定了,不放手。   一旁桌子上,韩岳的手机这时铃铃地响了起来。   韩岳侧身拿过,看着手机上的显示,见识自己母亲的电话,他皱了皱眉,接听道:“妈,什么事?”   “小山,你现在回家来一趟,我有事找你。”韩母在电话里说。   韩岳看了看怀里的常欢,显然常欢也听见了电话那头韩母所说的话,她抬起头,心知肚明韩母找小山回家是为了什么,看着韩岳,不甚友好地冷笑了一声。   韩岳嗯了一声,答应了,挂了电话,对常欢道:“我回去看看,你累了一天,早点儿休息吧。”   “你这么被别人惦记着,我能休息好么?”她冷着脸说了一句,一点儿不掩饰声音里的不悦。   韩岳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多说,只道:“好好休息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常欢不得不放开他,看着他高高的个子出门而去,走廊的门在他身后合上,她一个人站在光影暗淡的门道中,这房子里里外外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心中的不安和担忧漫涌上来,她倔强地扬起下颌,盯着韩岳的卧室半秒,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43韩岳走进家门的时候,果然看见白雪萍跟自己的母亲坐在一起。   韩岳推门进去,白雪萍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睛微红,似乎刚刚哭过,她没有多看他,只转过头看着韩母,轻声道:“大娘让小山回来的?”   韩母嗯了一声,对韩岳狠狠地瞪了~眼,摇头不悦道:“我不打电话,你就不知道回来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韩岳抿着嘴,任凭母亲数落,他一声不吭,等母亲说够了,他才看着白雪萍道:“雪萍,有些话,我想跟你单独说,你能不能跟我到客厅来—下?”   白雪萍柔和的眼睛抬起来,看着韩岳,她白皙的肤色此时像白纸一样,薄薄的嘴唇微微颤抖,但她并没有退缩,轻轻点了点头,起身就要跟着韩岳到客厅去。   “小山,你有些话要跟雪萍单独说,在说之前,我也有些话,要当着你跟雪萍的面讲明白——你这辈子娶谁,我做妈的不该管,也管不了’可是你要是敢娶常晟尧的二丫头,你最好想清楚,以前发生的事情,我可没那么容易忘!”韩母坐在床上,声音冰冷地对韩岳道。   韩岳没答言,只是看了一眼母亲愠怒的脸,微微点了点头,出门去了。他走到客厅,落座之后对她道:“雪萍,你走的这几个月,过得还好么?”   “不好。”   韩岳听了这个回答,微微一愣,他随口问这句,没想到她竟然给了一个这样绝非随口的答复,一时有些措手不及,盯着白雪萍,看她也抬起眼睛看着自己,—双十分柔和的眼睛红肿不堪,对他凄然道:“小山大哥,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韩岳抿起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你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告诉你不好,你会关心我么?”白雪萍说着这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你会关心我么”简直语不成声,双手捂着脸,泪水沿着指缝,宛如断线珠子一样滴了下来。   韩岳是个诚笃的人,看她这样,心中大感惭愧,忙伸手拿了纸巾道:“雪萍,你别哭了。”   可惜他越是这样说,白雪萍哭得越是伤心,伸手从纸巾盒里一张一张地抽纸巾,很快面前的茶几上就堆满了泪水浸透的废纸。   韩岳无奈,胳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毫无办法地看着她。   “我在城里这些天,天天——天天守着我妈妈的电话,等你打给我……”白雪萍好容易擦干了自己的眼泪,看着面前的韩岳,将他好看的样子看在心里,自己越发伤心,“可是我等了几个月,你还是老样子,不管我在你身边也好,一走了之也好,你都仿佛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一样……”   “当然不是这样,雪萍,你走了的时候,诊所简直乱了套,我~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这些你应该都知道——”韩岳对除了常欢以外的女性,一点儿也不知道该如何打交道,更别提这种安慰人的事情了,看着自己说了这句话之后,白雪萍神情更为伤心,他沮丧地住了嘴,大感无计。   “可你还是一个人硬撑下来了,不是么?你宁可一个人硬撑,也不肯给我打电话,让我回来?”   “我——我觉得你想开了,终于打算离开花溪镇了。”韩岳叹了口气道。   “想开了什么?”白雪萍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问。   韩岳抬起头看着白雪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两个人在对视中白雪萍明白了他不忍心当着自己面诉诸于口的解释,她好半天没有说话,后来道:“小山大哥,就算我想开了,可是我跟着你这么多年,你就—点儿也不打算挽留我么?”   “我觉得你离开,并不足一个很坏的决定。”韩岳看着白雪萍答,他看见自己说了这句话,白雪萍眼睛里伤心欲绝的神色,他心中大为不忍,一时间想起自己在开业之初,她跟着自己东奔西走的那些时日来,虽然自己从来不曾在薪酬待遇上亏待过她,但是那样共同创业的情分,终究是自己欠了她的。   “雪萍,我对你当初给我的帮助,始终非常感激,如果你不嫌弃,我希望自己可以给你一点儿补偿——”   白雪萍始终默默地听着,她对他提议的金钱和财力上的补偿,不置可否,很久很久,她都一直低着头,毫不做声,就在韩岳感到技穷词穷之时,白雪萍方才抬起头,对他道:“其实也没什么想开想不开的,我离开这么久,也未免有些太意气用事,该抱歉的人是我。”   韩岳听了这活,满脸莫名,不明白了。   “从明天起,我接着回到诊所上班。”白雪萍看了一眼韩岳,将他脸上的神情收在眼底,低声反问:“小山大哥,你该不是解雇我了吧?”   “没有,怎么可能呢?”韩岳忙摇头否定。   白雪萍微微笑了,她起身道:“我才回来,连行李都没整理,你要是不忙,就陪陪大娘,我先去把行李安顿一下。”   韩岳闷闷地嗯了一声,对这次谈话的结果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眼看着白雪萍苗条的身影消失在自己家的楼梯上,他犹在沙发上愣愣地坐着。   “小山,你过来。”那屋里韩母扬声喊他。   韩岳放下一肚子的心事,起身走过去,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衫,坐在地上的轮椅上。他奇怪道:“您要出门?”   “雪萍赶车才到家,晚饭还没有吃呢,我和你爸爸打算给她接风,到镇里的酒楼去吃一顿,你也一起去吧。”   韩岳想到自己诊所楼上的常欢,本能地知道自己要是出去吃了这顿饭,晚上就不用指望能打开那扇门了。   他摇头拒绝道:“不了,我今天忙了一天,很累.想早点儿回去休息。”   “回哪里休息?这里才是你家,诊所楼上那是临时睡觉的地方,你以后还是该在家里多住住,早晚你的饮食上我可以多经心。”韩母心疼地道。   韩岳还没有说话,楼梯上白雪萍已经走了下来,韩岳看她换了一件雪白的连衣裙,脸上显然刚刚洗过,眼睛处的红肿不仔细看,已经不易发觉,她走到韩母身边笑道:“大娘不知道么?常欢在他那里呢。”   韩母瞪着韩岳,韩岳没等母亲发火,起身向外走,一边走一边道:“我先回去了。”   “小山——小山”韩母在他身后推着轮椅追了出来,韩岳腿长脚快,趁母亲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推开大门一溜烟逃了出去。   回头看着关得紧紧的自家大铁门,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有种逃出升天的感觉。快步走过几条街,穿过人来人往的马路,他脚步轻松地几下跃到诊所楼上,打开门,看见黑魆魆的走廊,一点儿亮光也没有,心中犯疑,一边关门一边扬声道:“欢欢?欢欢——”   “我在这里。”她的声音从她的卧室传出来。   他几乎舒出一口气,走去推开她卧室的门,夏天晚上八点左右,天色尚未全黑,可是她卧室的窗帘已经被她全都拉上了,他看了半天,才发现床上躺着的她,定睛看仔细了,他险些淌出鼻血来。   常欢穿着绝对限制级的内衣,满头长发凌乱地摊在枕头上,似乎在他进来之前她一直在迷糊昏睡,此时转向他的目光慵懒迷离,待到看清了是他,对他微微一笑道:“你回来啦?”   是,我回来了,幸好是我回来了!   他看着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的二十多年来,即使是在最狂野激情的梦境里,他也幻想不出她此时样子的十分之一,那样丰满完美的乳房,那样纤细柔软的腰肢,那样润泽白皙的肌肤——而以上所有的这些,都及不上她此时睡眼迷离的眼睛魅惑着自己,他感到自己的脑子里似乎嗡嗡地作响,双脚不听指令地走到她身边,她所露出来的地方让他呼吸急促,而没露出的地方又让他忘了呼吸,他矮身坐在她旁边,膜拜一样地伸出手去,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哑声道:“欢欢?”   常欢勉力睁开眼睛,困顿乏累,她有点儿忘了自己换上这样的睡衣的本意,只是愣愣地盯着他,好半天才想起来他刚刚为何匆匆出门,她眼睛转了转,冲他微微一笑道:“你怎么才回来?”一边问他,一边伸手将身上的凉被挪开,起身坐起来道:“你妈妈找你做什么?”   韩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身上的黑丝睡衣,脸不能自控地红了,猛地转过头,胸膛不停地起伏,强忍住自己胸口澎湃不已的冲动,摇头道:“没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从她身边站起身,就想奔出门去。身后的常欢轻轻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拉住他的胳膊,看他转过头错愕地看着自己,她摇头奇道:“小山,你怎么了?”   我要死了——韩岳觉得她拉着自己的胳膊仿佛烙铁一般,烫得他心颤,他用一只手将她的手拉开,逃一样地奔出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我去洗个冷水澡——”   “这么晚了,你洗什么冷水澡?”   “看了你现在的样子,我除了去洗冷水澡,还能有什么法子?”韩岳答这句话的时候,人已经在走廊对面自己的卧室里了。   常欢看着自己卧室犹在摇撼的门,抿嘴笑了,嘴角的笑容在想到几个小时前的白雪萍,慢慢地消失,自己跟小山相拥之时,电话里听到韩母的声音,又让她消失了笑容的嘴角绷紧,她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哗啦啦的水声,心里暗暗地定了主意。   卧房的门响了一下,她抬起眼睛,看见韩岳赤裸着上身走了进来,房门在他身后轻轻阖上。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见他浑身上下,除了腰间裹着一条长长的浴巾,什么都没有,她的脸滚烫起来,刚刚换上这件黑丝睡衣勾引他的勇气,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候全都跑到了爪哇国,她一矮身钻进凉被里,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看着他慢慢地走近自己,没理由地,心怦然而跳,有点儿紧张。   韩岳短短的头发上兀自滴着水,他目光一直不曾离开她的眼睛,就这样跟她目光缠绕着走到她的床边,伸出手将她身上的凉被掀开,上床趴在她身旁,伸出手轻轻地将她眼睛前面的额发拨拉到耳后,幽深的目光亮得怕人,说话的时候,热气扑在她的肌肤上,滚烫得让她颤抖:“欢欢,你真美。”   常欢听惯了别人对自己容貌的称赞,但是认识了二十几年的韩岳这样直接地夸赞自己,还是第一次,她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感动,看着他的眼睛里,先前因为想起他母亲和白雪萍而激起的眸光消失了,她红着脸低声答:“是么?那你先前那些年怎么从来不说?”   “说不说有什么差别?我从小就觉得你最好,这些年没有变过。”他哑声对她讲。   常欢听了这话,蓦地感动了心肠,她盯着面前这张让自己从小就喜欢依赖的俊脸,微微欠身,在他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附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傻瓜,既然从小就觉得我好,你现在还犹豫什么?”   基于自己先前被他骗得“马失前蹄”的经验,她本以为自己说出来这句话,赤裸着全身的韩岳会急不可耐地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衣冠禽兽的帽子抢过来戴在头上,不想他只是看着她,看得她心神都渐渐迷离了,他才缓缓伸出手,将她的脸轻轻捧在手里,仿佛捧着珍贵易碎的珍宝,双手将她的脸牢牢地固定,很久很久,他才低下头,轻轻地碰了她嘴唇一下,带着刚刚沐浴过的清新香皂味道,给她的唇上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男人香,翻身盖上毯子,躺在她旁边闭上了眼睛。   常欢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留下的那抹余蕴淡淡的,来不及体味,就已经消失了。她侧过身子,看着他,感觉到床垫动作的他也睁开眼睛,微微偏过头,看着她。   “小山,你要在这里睡?”   他点了点头,眼睛在她湿润的嘴唇上扫过,伸出手将她的头揽在怀里,低声道:“睡吧,我明天早上还要早起上班。”   两个人互视着,她心里明明美滋滋的,可因为事情有点没有按照她设想的轨道前行,就有点儿纳闷,再怎么大胆任性,她终究是个年轻女子,一双眼睛在小山脸上扫来扫去,嘴边的那句:“小山你怎么不跟我做爱做的事呢?”就是问不出口。   韩岳揽着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的头牢牢地安放在自己腋窝处,闭目道:“睡吧。”   “小山,你到底要不要我了?”她终究还是藏不住心事,人老老实实地窝在他的腋窝里,看不见他的脸,似乎勇气就大了些,换了个方式轻轻地问他这个自己很是纳闷的问题。   “当然要。”   “可——”   “可是什么”   “可是——可是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妈妈找你做什么呢?”她脸皮还是不够厚,换了另外一个在自己心口萦绕的问题。   韩岳安抚着她头发的手停了,两个人目光相对,韩岳摇头对她道:“我母亲说了什么,你不是心知肚明?何必让我再重复一遍呢?”   常欢听了,见韩母果然如自己所料的撮合小山与白雪萍,她眉毛拧了起来,大眼睛里闪过一抹怒意。   韩岳欠身而起,低头看着她,将她的不悦看在眼里,低声道:“欢欢,我是我,我妈是我妈,你对我有点儿信心的话,就不用担心这么多。”   常欢眼睛在他的脸上盯了一会儿,方道:“你这样说,不过是不知道跟我作对的这些女人的厉害罢了。”   “哪些女人?”韩岳不解了。   “你妈,你姐,还有你的前未婚妻白雪萍。”   韩岳低低一笑,不以为然地摇头道:“你想太多了——要说我认识的女人里,最厉害的那个,真不在你刚才列举的这三个里¨¨¨”   常欢横了他一眼,想到白雪萍和韩嫣,摇头轻声道:“我这样凡事直来直去的女人算什么厉害,你之所以会对你姐姐和白雪萍印象不错,不过是因为你运气好,这些年不曾在她们的对立面上。像你姐姐,可以为了嫁进常家,不顾我母亲刚刚去世一个月的事实,背着满脊梁的骂名嫁了一个将近半百的老头子,这得需要多大的野心和贪婪才能做到;而白雪萍,我成长的那些年,跟她打交道从来没有占过上风。在我十岁时摔得胳膊骨折,在医院里躺着,疼得天天哭,可我爸爸为了陪她们娘俩出去旅游,看都没看我,她处心积虑跟我们姐妹三个争夺父亲的宠爱,好以此为她母亲夺取好处——她老婆养的,天生跟我们不一样。”   韩岳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词。   “你怎么不说话?”   “我听你说就可以了。”   常欢低下眼睛,看着他,一会儿之后叹了口气,将头倚在他的肩窝处,低声道:“要是你姐姐没有那么坏,该有多好。”   韩岳还是没有说话,健壮的胳膊轻轻地将她的头揽在怀里,两个人在寂静里一动不动地依偎着,直到夜色深深,才渐渐睡去。   常欢醒过来的时候,韩岳已经不在身边了。   她起床略略梳洗,去厨房见餐桌上已经放了韩岳买好的早点,旁边还放了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纸条,是韩岳的字迹:豆浆机里有热豆浆,包子要是凉了,放在微波炉里热一分钟就可以吃了。冰箱里什么都有。我今天有点忙,中午不回来。   常欢微微一笑,她还有点儿不太习惯有人这么照顾自己,心里甜丝丝的,从豆浆机里倒出新鲜豆浆,喝了一口,顺手摸了摸包子,确实有点儿凉了,遂按照韩岳的嘱咐,用微波炉热了一会儿,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一遍吃着早餐,一遍在心里静静地想着韩岳。   想的时间有点儿长,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还有些汗颜,一起长大这么久了,怎么刚刚一个早上不见,就这样想起他来?   外面想起敲门声,她有点儿诧异,开了门见许鸣站在门外,看见常欢,许鸣精明干练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道:“在吃饭?”   常欢嗯了一声:“你找小山?”   “不是。”许鸣扬了扬手上的本子,对常欢道:“我给他送这个上来,他说晚上回来有空要过目一下。”   “哦,那你进来吧。”常欢忙让开。   许鸣走进来,他对楼上轻车熟路,径直走进了书房,将簿子放在书架台灯旁边,出来时路过厨房门口,他在走廊上微微踌躇片刻,对坐在餐桌旁的常欢道:“最近忙么?”   常欢放下豆浆杯子,抬起眼睛看着他,摇头道:“还好,怎么了?”   “我在想,你要是不忙的话,能不能跟我一起出去跑几家药厂?”   常欢愣了,身子微向后靠,打量了两眼许鸣,问道:“这是怎么说?”   许鸣在她对面坐下道:“你知道韩哥的连锁药店生意越做越大,借着韩哥的名气,周围几个乡镇的乡民几乎都来我们青山大药房买药,但是我们之前合作的两家医药公司十分不地道,韩哥做的是老乡生意,药品的价格是第一位的,所以他早就有心抛开贪婪的中间商,直接从厂家进货----你既然闲着,怎么着,有心跟我一起出去见见厂家销售代表么?”   “药品这一块,我可什么都不懂。”   “其实你不需要懂什么,只是有些紧俏药品的回扣太大了,加了价之后,治病的人几乎就败了家----我觉得你既然闲着,何不出去帮韩哥杀杀价?”许鸣看着她道。   常欢盯着许鸣,她以前从未仔细看过处了韩岳以外的任何男子,这时候忍不住多瞅了他两眼,见他跟韩家兄弟那种外型秀朗俊美的第一眼美男子不一样,眼前的许鸣,气质精明干练,初见或许不显眼,但是这样跟他面对面坐上不到半分钟,就能感到他身上那种因为精明强干和勤奋而散发出的独特魅力来。”   “我考虑一下。”她给了他一个可进可退的答案。   许鸣嗯了一声,也不多寒暄,告辞起身出去了。   常欢看着许鸣的身影消失在楼外,自己摇了摇头,不知道他突然请自己这样一个外行帮忙是何意?难道真的是看自己太闲了,给自己找个事情做?   一时想不明白这件事,打算等晚上见了小山,问问他的意见再作考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帮父亲做好复健,草草收拾了厨房,她出来走到楼下的时候,不想再诊所后面的假山老树下,看见独立着的许鸣。   他从楼上下来很久了,在这后面站着做什么呢?   许鸣倚着后院的一株老杏树,不停地吸烟,根本没有注意到常欢,他的目光沿着青山诊所的后窗向里望着,神情一改刚才精明干练的样子,烟雾弥漫中的眼睛里有一点儿加遮掩的烦恼与无可奈何,盯着窗内的什么,一动不动。   常欢心中好奇,她拐了个弯,目光向着那扇窗口望过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个穿着白色护士装的女人背影,整齐而别致的护士帽遮住了满头长发,诊所内新来的两个护士李姐和小赵她是打过交道的,但是这个女子的背影明显不是她们两人,看了好一会儿,窗内护士的白色身影微微侧过来,她才辨认出来,这女子竟然是白雪萍!   她重新出现在诊所这件事让常欢震惊了好一阵,以至于过了半天看着远处痴立的许鸣,目光在他跟白雪萍之间逡巡良久,才跟吞了一颗鸡蛋一样惊讶得张开嘴巴,知悉这件对她来讲十分匪夷所思的事实。   远处的许呜掷下香烟,从老杏树上直起身,向外走了过来,走到一半儿,发现立在楼梯下拐角处的常欢,他微微一愣,脚步没停,一直到了她跟前,对着窗内雪白的身影微微点了点下颏,淡淡地道:“她回来了。”   常欢没有答话。   “真是一个不肯服输的女人。”他似乎若无其事地加了一句。   对着暗恋自己死对头的男人,常欢就不开口评价白雪萍了。   “我跟她共事四年了,就算王八吞秤砣,也没有她这么铁心,以前我并不知道你跟韩哥的事,还不知道她守着这样没有结果的希望——女人的心事,确实不太好懂。”他似乎说着心中的烦恼事,可是表情淡淡的,神情举重若轻,完全不见一点儿尴尬与勉强,一派从容自若,让常欢一边佩服,一边暗暗诅咒白雪萍的好命。   这样好的男人,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父亲小老婆养的诡计多端的白雪萍!   她很辛苦地吞掉满肚子对白雪萍的恶意,对许鸣这样精明的脑子来讲,白雪萍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不用自己提醒他,他也明白,她就是要跟自己抢小山!不战而败,向来不是常家人的风格,这个白雪萍虽然不姓常,可是身体里血液的一半来自常家!   “她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刚刚吃过的韩岳的温馨早餐还在温暖她的胃,所以常欢这句话说得格外冷酷。   许呜听了,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动,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出声。   “你喜欢她?”常欢不是绕弯子的性格,对许鸣和白雪萍,更是没有绕弯子的必要,遂直接问道。   许鸣嗯了一声,一点儿不犹豫地承认了。   “对付她这样的女人,你总是这样守着,没希望的。”常欢直截了当地道。   许鸣又嗯了一声,目光在窗内的白色身影上逗留了一会儿,清瘦的脸颊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过了很久,他才转过头看着常欢,声音里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希冀问:“依你说,对付她这样的女人,我该怎么样?”   常欢想不到他竟然问自己,差点儿笑了出来,这不是拎着小母鸡给大灰狼拜年么?   “你想听我的?”常欢笑了,眼睛盯着窗子里面那个白色苗条的背影,又看了看一脸期许的许呜,摇头道:“我从小就恨她,你要让我出主意,百分之百是害她,哈哈,还是不要引诱我犯罪的好。”   “现在又没有旁人在这里,你随便说说,我随便听听,大家都不当真就好了,其实我从小跟我父亲一起生活,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女性,在这方面,经验确实少了一些。”许鸣的声音里多了一点儿掩不住的烦恼。   常欢哦了一声,她并不了解许鸣的身世,但能被韩岳韩滨兄弟视作朋友和左膀右臂的人,人品和能力肯定都不错,她一点儿也不想白雪萍嫁得这么好,所以一点儿好主意也不打算给他,想都不想地对许鸣道:“她从小就打定主意跟我抢,我喜欢爸爸,她要抢过去;我喜欢的衣服、鞋子、首饰,她也要抢过去;她跟她妈搬到镇上之后,看见我喜欢小山,就跟我争到如今——我跟你讲,要不然你就假装喜欢上了我,试试她能不能注意你:要不然你就直接把她扛到一个见不到人的地方,试试是她的心硬,还是你的手段硬——我这可都是馊主意,说出来是害你的,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当我没说。”她一口气说完,嘴角挂上一抹微笑,大眼睛含着挑战的意味,等着许鸣回答。   许鸣显然不是韩岳,对常欢这样的话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一时没有回答。   “大鸣,你怎么站在这里?”   这个声音立即让许鸣神情一震,他回过头去,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身白色护士装的白雪萍站在诊所后门处,正盯着他和常欢。   许鸣跟被雷劈了一样,一动不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常欢轻轻伸出手搭在许鸣的胳膊上,一边笑,一边轻声道:“大鸣,你刚才说的让我跟你出门的主意,我要仔细考虑一下才能答应你——你说你这份工作少不了我,可是我最近很忙,我有个父亲瘫痪在床上,他对我再不好,也养大了我,我不能像那些没心没肝的,只管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不照顾亲生的父亲,你说是么?”   许鸣根本没留意常欢说什么,只是看着白雪萍,一直到常欢用手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敲了一下,他才应付了事地嗯了一声。   白雪萍却将常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雪白的脸红了,几步走到常欢和许鸣身边,目光落在许鸣胳膊上那只雪白纤长的手上,眼光一寒,看着常欢道:“我还以为隔了十年,你能多少有点儿长进,想不到还是只会这套指桑骂槐的小家子气。”   常欢感到自己手下许鸣的胳膊微微一动,似乎想挣脱开去,她双手用力,一起将许鸣的胳膊抱住,十分亲密地挽着他,对白雪萍笑道:“哪里,你真是小看我了,老子除了指桑骂槐,还学会了勾三搭四,你昨天晚上和现在,难道都没注意到?”   白雪萍气得脸上微微颤抖,她看了一眼紧紧依靠在一起的常欢和许鸣,对许鸣道:“大鸣,我想不到你也是这样,太让我失望了。”   说完这句话,她一秒钟也不肯逗留,苗条的身子快速地走回诊所,门砰的一声带上了。   许鸣身子一动,挣脱常欢的胳膊,就要追上去。   常欢一把拖住,感到许鸣还在用力挣,她拉了一下没拉住,索性一下松开手,对许鸣道:“去追吧,去追她,看你能打动一下吞了秤砣的王八不!”   许鸣脚步停了,眼睛盯着紧紧闭上的铁门,一脸烦恼地道:“那我怎么办?”   “你要是问我,我得说你留意她四年,她用在你身上的心思,还没有刚才这两分钟多!你要是追过去,跟她说我是逗她玩的,她放了心,接着跟我抢小山,你也就等着死心吧!”   “那我怎么办?”许鸣这次听进去了,诚心地请教起来。   常欢笑了,一双大眼睛亮亮的,看着许鸣,即使许鸣心有所属,可这样跟她面对面,他也不能不承认,韩岳痴心了十多年的意中人,单单只看容貌,确实比自己平生认识的所有女子都要美。   “你要是问我,我可一点儿好主意都没有,全是害她的——”常欢笑嘻嘻地道,“你确定自己想听么?”   许鸣目光一闪,考虑了半秒,嗯了一声。   常欢咳了一声,点头道:“既然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用做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许鸣显然不懂,有点儿茫然地问。   “我都说了,只要是我出主意,一定是害她的,你想,我怎么可能希望她嫁给你?她嫁得这么好,找到我这样好的老公,又稳重,又有能力,长得还不赖,我不是要气得晚上睡不着?”   许鸣迷茫了,一头雾水地看着常欢,显然没有任何跟女性接触的经验在这个时候大大地帮了他的倒忙,他十分尴尬地脸红了,微微咳了一声,斯文白净的脸有点儿红。   常欢暗暗笑了一下,对他道:“我要回家看我爸爸,回头有机会再聊。”   许鸣有点儿尴尬地嗯了一声,可能被她刚才的话震到了,竟然忘了跟她道别。   常欢心情愉快地向外走,顺路先去妹妹的小店,不想一把铁将军挂在门上,那个兢兢业业帮同学打理生意的妹妹这个时间竟然都没有开门。   她不明所以,转身向家里走,进了大门,就看见妹妹常怡抱着一堆东西从楼里出来,身后跟着高大的韩滨,手里正搬着一把崭新的轮椅,从台阶上下来。   常怡看见姐姐,高兴道:“姐,你回来的正好,我正好要带爸爸去镇里逛逛。”   常欢哦了一声,她看着那把高级轮椅,上面连触摸板都有,只要微微动动手指,就可以按照病人的心意移动,轮椅可坐可躺,可自动可手动,定制这样昂贵的东西,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常欢还没答谢,韩滨已经搀着父亲出来了。十年了,她第一次在日光下看见父亲,见他风中残烛一般羸弱的样子,心中一酸,差点儿流下泪来,别过脸对常怡道:“还是不要推他去镇里,就在院子里转转就好了。”   “为什么?”常怡不解了。   “他这副样子,不会想让别人看见的。”常欢淡淡地解释。   常怡还是不懂,看着韩滨,韩滨显然也不甚了了,跟常怡一起盯着常欢,等着她回答。   “我只知道,如果我有朝一日变成父亲这副惨样,我一定不想让这个镇子的人看见——父亲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一辈子都在这个镇子呼风唤雨,到老了,我们就给他留一点儿面子吧,不要让他出去被人笑话了。”   常怡哦了一声,她在这件事上毫无主意,看了一眼韩滨,见韩滨也点头同意,不由得为难道:“可是家里院子太小了,他这么转来转去,不是什么都看不到?”   一旁韩滨听了,接口道:“我有办法,不如我们开车,送他去河边转转?那边的河堤可以并排跑两辆车,坐在大堤上,能看见河水和沙滩,风景也比镇子里好多了.”   常家姐俩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一起动手,将常晟尧扶上后座,放平之后,让他躺在上面’常怡坐在他旁边,看着常欢转身跳下车,皱眉道:“姐你不去么?”   “我要去市区看看奶奶。”常欢答。   “怎么想起来看她了?”常怡不解了。   “有些话要问她。”常欢没有过多解释。   常怡还想接着问,前面的韩滨已经启动引擎,姐妹俩不得不告别,常欢一直看车消失在大门外,她方进屋给姑姑常晟玲打了个电话,告知自己要去拜访。放下电话,在路上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了市区姑姑的家。奶奶的卧室不用姑姑告诉,她闻见烧香的味道,就知道奶奶在哪间屋子,推门进去,屋子里香烟弥漫,显然信佛一辈子的奶奶,仍供着菩萨。   顺手关上了身后的门,小小的屋子,只有自己跟八十多岁的奶奶。   她看着她,自小她们三姐妹就跟奶奶不甚亲近,自己和小妹出生之后,据说奶奶一眼都没有看,听说是女孩,连鸡蛋都省了,母亲的月子也不曾伺候,小时候不管家里有什么东西,都没有自已和妹妹的份儿,那时候最常听奶奶说的一句话就是:丫头都是赔钱货,养大了又确什么用!   常家人血液中流淌的自私与无情的基因,追根溯源,这老太太贡献不可谓不大。   她没存心情寒暄,祖孙俩,若不是自己放不下母亲的死因,绝对不会来探望她,老死不相见也没有什么遗憾的。   “你来找我有事?”常家老奶奶显然也不认为孙女是来对自己嘘寒问暖的,上来就直奔主题。   “我是想问问你我妈当年是怎么死的。”   常老太太哂了一下,乌黑略厚的嘴唇撇了撇,不以为然地道:“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被我爸赶出家门,这么多年来一直不知道我妈的死因,那天晚上,你第一个出现在现场——你看见什么了?”常欢说完了,盯着奶奶,看她仿佛没有听见自己的问话一般,脸上表情淡淡的,满是无动于衷。   “我什么都没看见,她摔断了脖子,就那么死了。”好久,常奶奶才不咸不淡地扔出来一句。   “我不信。”对这样明显敷衍的答案,常欢一点儿也不想客气了。   “你不信?”常老太太抬起眼睛,总算从常欢进门到现在,正眼打量了眼前的这位不速之客。她显然从没碰见敢用这个口气跟自己说话的,不管是儿子女儿,还是小一辈的,也不管当着多大的官,有多少钱.在她面前,从来没人不毕恭毕敬,她活在一个自己拥有绝对权威的世界里,因此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孙女敢这样说话。   “我不信,我妈头上的伤口,绝对不是摔出来的。”常欢一边说,一边盯着奶奶的脸色,一老一少对视着,两个神经一样强悍的女人谁都没有移开目光,常欢嗅着鼻端的檀香味道,她微微一笑道:“我不信佛,可是我倒是听说撒谎要下拔舌头地狱;要是做了更大的孽,死后还有十八层地狱等着呢……”   她还没有说完,常老太太的脸色就变了,狂怒地指着常欢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常欢反问她道。   “我是你奶奶,你竟敢这么说我?”常老太太的声音高了起来,外间传多脚步声,显然在家的常晟玲听见了,赶了过来。   “我没提名,没道姓,心里没鬼,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你?”常欢目光审视着眼前老太太的脸色,从那双几乎没有温度的眼睛里看到了迟了十年的真相,后悔和怨恨一霎时充满了她全身——十年前她该有多恨父亲,该有多年少无知,才能眼睁睁地看着杀人凶手站在母亲尸体旁边,而将那样的罪名安在父亲头上呢!   常晟玲推门进来,看着室内的祖孙俩,不解地问母亲道:“妈,怎么了?”   “你来的正好,这个孽种说我杀了她妈……”   常老大太的话没说完,常晟玲吓了一跳,仿佛看着一个疯子似的责备常欢道:   “奶奶年纪大,我们平时说话都不敢大声——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分寸都没有!”   . “我有没有分寸,自己知道。”常欢淡淡地答,她看着佛座下一团灰色的奶奶-冷冷地道:“要是我没有记错,我母亲嫁进常家二卜年,对你从来百依’酬哽,你现礼手上挂的佛珠,还是她十年前买给你的吧?你耳朵上的玉坠子,用了她将近半年的工资,我小时候亲耳听见她说,她从小没妈,要把你当成亲生母亲来孝顺---你到底为什么那么狠心?”   常晟玲不等母亲回到,对侄女大怒喝道:“别再胡说了!你走,你现在就给我走!”   常欢一双亮极乐得眼睛猛的转向姑姑,里面似乎要失控一般的怒火和怨恨让常晟玲不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常欢冷冷得道:“你像让我走,除非抬着我的尸体出去——我今天要是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是不少常晟尧养的!”   常晟玲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侄女竟然会这样凶悍,她怔怔的看着常欢,又看了看母亲,见母亲脸色紧绷,挽着佛珠的手慢慢地数珠子,若不是仔细观察,丝毫感觉不到她扒拉念珠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她看着看着,心中茫然起来,眼睛在母亲河侄女之间徘徊几次,拿不定主意的沉默着。   “你说那样的狠话,又能怎么样?我不承认,你还能把我掐死么?”好一会儿,常老太太才无所谓地问她她笃定的话音方落,只听架子上哐啷一震,尚在燃着檀香的香积橱被常欢一下子扫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而她视如珍宝的檀香木菩萨被常欢拎在手里,这个心中没有佛祖的孙女眉毛立起,跟个煞神一样的道:“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这个菩萨摔个粉碎?”   一直盘腿端坐的常奶奶总算站起来,脸色煞白,看着常宽手里的菩萨,声音有些颤抖的道:“你敢摔那个,不怕天打雷劈么?”   常欢冷笑一声,芊芊细手在菩萨的杨柳枝上微微用力,看在老太太眼里,视乎她 要把那杨柳掰断一般,她吓得倒退了一般,倒抽一口冷气,听常欢冷冷道:“你不信就试试看!”   常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孙女坏了抱着的木雕菩萨,一语不发、常晟玲看了良久,一旁摇头道:“欢欢,你这件事做的有欠考虑,你母亲去世十年了,你怎么现在开始算十年前的旧账?这十年你都做什么去了?”   “我照顾小怡,没功夫,”常欢简单的答。   “你不该来文奶奶,没有人会亲口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你该相信公安的判断!回家去吧!别无事生非,要是奶奶因此被你气坏了,你就作孽了,”常晟玲看着母亲的脸上,对侄女半时劝半时吓地道。   “姑姑你说错了,她其实已经承认她杀了我母亲……”   “你说什么?”常晟玲吓了一跳。   “奶奶是个好杀人凶手,可惜不是个好演员,她嘴上不承认,脸色和眼睛却承认了——如果没有杀人她手哆嗦什么?”常 欢冷冷地笑了一声、常晟玲随着声音看过去,果然见自己母亲的瘦仍在微微哆嗦,一时不明所以,踌躇的当地,不知道改怎么办才好了。   “我现在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杀他?我妈妈活力四十多岁,从来没有顶撞得罪过你,你至于那么恨她么?恨她恨到要让她死?”   她没有等到奶奶的回答,眼前的老奶奶将目光盯着窗外,看也不看自己。   “她养育了我们姐妹三个,除了没有给老常家生下男孙——”常欢说到这里,嘴巴停住,猛想到昨天晚上跟韩岳之间的对话来。   多好的杀人动机!   她闭上嘴,盯着窗前那张小窗矮矮的一团灰色影子,头发已经全白了,以前总是握着拐杖的手,此时青筋浮出,皮包着骨头,正心有鬼胎的紧紧抓着佛珠,跟抓着救命稻草 一样——有八十四五岁了吧啊,好人不长寿,这样的寿命 若是给了母亲,该有多好!   她将菩萨座放在供桌上,沉重的檀香发出一声哒的轻响,常欢见奶奶回头,灰白的眼珠在供桌上看了看,抬起目光对着常欢,似乎不明白她怎么着一会儿的功夫,偃旗息鼓了。   “供再多的菩萨,也洗不净做下的捏,我不是你,杀人的事情我做不来,可我想就算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也快到头了,老天再不长眼,也不会让满手血腥的人长命百岁!哪天阎王小鬼来勾你的时候,别忘了你信的菩萨上炷高香,省的落到十八层地域,永世不得翻身!”   她看也没有看奶奶脸上的恐惧惊怖之色,说完了,起身向外走,经过常晟玲身边的时候,低低的对姑姑道:“姑姑,我们俩都挺倒霉的,你有这样的母亲,我有这样的奶奶——你哪天不恨我的时候,我再来给你赔罪吧。”   说完了这句话,她不等姑姑有所反应,快步离开。   常欢回到家里的时候,常怡和父亲仍没有回来,她走进父亲的屋子,坐在父亲平素躺着的床边上,想到过去十年,—直以为是父亲亲手杀了母亲,自己这些年满心的乖戾与怨毒,莫不是由此而来,那些时候对父亲的错怪与辱骂,他是不是也蛮伤心的?   又或许,他并不在意吧?毕竟这个给了自己生命的男人,性格跟自己的奶奶一般无二,都是冷血无情的人。   她双手捂住脸,陷入一种对往事复杂莫名的情绪中。   等常怡韩滨带着常晟尧回来,已经是午后了,常怡忙着去开店,将父亲交给姐姐,跟韩滨匆匆离开了。   常晟尧坐在轮椅上,歪着头看着小女儿和韩滨走远,他微微呆滞的目光闪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常欢,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常欢蹲在他旁边,若是在以往,她对他现在这副惨样只会冷冷一笑,心情不好还会讥讽两句,这时候因为自己竟然将杀人罪名错安在父亲头上十年,而心中微有惭愧,遂难得耐心地轻声问道。   “呼——呼——”常晟尧费力地道,一边说,一边看着常欢,虽然是大病之后肌肉无力之人,神情仍然僵硬,但眼睛里的焦灼清晰可见。   “我听不清你说什么。”常欢摇头答。   常晟尧的左手动了一下,抬了半天,也碰不到常欢,常欢伸出手握住父亲,感到父亲的手枯干瘦弱,有点儿难过,低头良久,好一会儿之后才感到父亲拇指食指做了个手势,微微左右晃动,她盯了一会儿,恍然道:“你要写字?”   常晟尧微微点头,眼睛里露出一抹欣慰的神色。   常欢起身拿过纸笔,自己捧着纸,将笔放在父亲的手里,只见父亲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画了起来,几乎过了好几分钟,才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不成字的字。   常欢盯着看了半天,沿着父亲的笔迹一笔一笔描下来,诧异道:“启?”   常晟尧点头,僵硬的脸闪过一抹兴奋的神色。   “什么启?”常欢不懂了。   常晟尧接着费力画了一会儿,这次的字无论常欢怎么认,都辨认不出来是个什么了。父女俩猜谜似的猜了半天,常欢始终没有猜对,后来常晟尧无奈,又勉力写了一个,这次常欢—下子就认了出来,纸上是个“弟”字!   “弟弟?”常欢喃喃着,看着父亲惊讶道:“启骏?”   这次父亲眼睛里的神色显示她猜对了,常欢哦了一声,恍然道:“你想让我把弟弟找回家来?”   常晟尧的手微微动了—下,常欢忙伸出手握住,手指上微微的着力,显示刚刚的话说到了父亲心里。   仅剩一口气的父亲,半条命都没了,心里最惦念的仍然是他唯一的男丁!   那个踩着母亲尸体诞生的男孩,韩嫣的儿子,当年若是没有这个常启骏在韩嫣肚子里,母亲还会被那样残忍地杀死么?   “我会把他找回来,你放心。”她低声道。她会把他找回来的,就算不为父亲,单单只是为了给惨死的母亲出一口气,也要把他找回来!   常家的人和钱,她哪个都不会让韩嫣白白得了去!   晚饭时候她尚在忙碌时,韩岳就推门进来了,常欢扎着围裙,高高的马尾辫子吊在脑后,转身见了站在厨房门口的他,先足惊讶了一下,接着就笑了,两个人互视片刻,韩岳起身走到她身边道:“忙什么呢?”   “给我爸爸熬汤。”她答。   “什么时候熬完?”   “已经好了。”她答,说着话的工夫,韩岳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她回转头跟他说话的时候,肩膀微微碰了一下他的胸膛,自己的额头上冷不防地一热,被韩岳亲了一下。   常欢抬起眼睛对他笑了一下,韩岳盯着她,好久移开目光,看着灶上的汤水,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家?”   他显然说的是诊所楼上他的那个家。   “爸爸吃完了,我就回去。”   韩岳嗯了一声,点头道:“我刚才看过他了,他看起来不错,你和小怡用了不少心。”   “不然怎么办?把他扔到大街上?或者看着他等死?”常欢摇摇头,一边在锅里翻搅一下,停了火,一边低声道:“我今天弄明白了,是我奶奶杀的人,可怜我当时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一直以为我奶奶腿脚不好上不了楼,根本没想过以她那样歹毒的心肠,要真是起心杀人,那么短的一段楼梯算什么,爬也爬上去了。”   “她新口承认了?”韩岳不能相信地问。   “没有,不过也跟承认差不多了,她信佛一辈子,我一说杀人要下十八层地狱,她就快哆嗦成一团了,没做亏心事,那么怕做什么?”   韩岳嗯了一声,很审时地不再多言。   “你吃了晚饭么?”常欢也不想多谈这个话题,感激他的体贴,对他微微一笑道,“要是在这里吃,可没有鱼肉,吃有汤水给你一碗。”   “这么可怜?”   “那再加一碗米饭好了。”   “不必不必,我还是回家吃饭算了。”   常欢笑了,看看汤水熬好了,让韩岳稍等,她进屋增喂父亲,将父亲收拾妥帖,已经过了整整一个小时。她走出来,见韩岳仍然坐在沙发上,她上前歉然一笑道:“我爸吃饭还是有点儿费力,你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闲着也没事做,你家沙发很舒服。”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出门向诊所走去。小镇的晚饭后,总是有很多人,唱歌跳舞闲聊的人东一群西一堆。他们俩一路上遇到不少熟面孔,常欢目不斜视,对谁都当没看见,韩岳则难免要稍事耽搁,脚步渐渐就慢了下来。   常欢百无聊赖地等在前面,看他被一群众乡民围在中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用一种需要的神情与他交谈,她先是一边冷冷地旁观,后来渐渐地不耐烦,目光扫过站在人群中个子高高的他,见他始终一脸云淡风轻,从容豁达的性格在这种时候显露无疑。   于是,好久她都移不开眼睛。   等到乡民们总算散开,韩岳才能走到她身边,对常欢笑道:“等得烦了吧?”   “是啊,他们围着你做什么?”   “不过是身体上的一些小毛病,还有问我什么时候到他们的村子搞医药下乡的事情。”   常欢哦了一声,这件事她也有参与,难免关心起来:“他们还挺在意这件事?”   韩岳笑了,点头道:“他们当然在间了!不要钱的门诊和药品,你当这种事年年都有?”   常欢白了他一眼,不甘地道:“我不是替你担心,怕你连做好事都没人捧场么!”   “谢了,我这不是做好事,你可千万别把我想得太好,我就是出去混个好名声,她让他们都来我的诊所和药店买药。”韩岳满脸笑容地随口道。   常欢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不觉莞尔,双手不自禁地挽着他的胳膊,相伴着回家。离诊所和药房不远的时候,想起药房的经理许鸣来,对韩岳道:“对了,许鸣说要我陪他出去采购,你知道么?”   “什么?”韩岳脚步停了,看着她。   常欢见他不知道,遂将今天早上许鸣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但把许鸣喜欢白雪萍的事略过不提。   “太胡闹了,他在想什么呢?”韩岳十分不高兴地说。   “怎么了?”   “没怎么。”韩岳的脸色不悦,不再说话了。   常欢摇头不解道:“你生气了?”问了看他不答,挑眉不以为然道:“你可真是爱生气,说不定我真是个人才,这么一出马,也许就能做成你们男人做不成的事……”   “那是一定的。”韩岳低低地,十分不悦地答道。   常欢想不到他这样回答,眉毛疑问地弓起,韩岳深邃的目光转向她,声音十分低沉地道:“外面的世界,不用我说,你想必也知道是什么样子,对你这样漂亮的女人来说,诱惑尤其多。我不认为让你出去交际应酬谈生意是个好主意,你说我自私也好,嫉妒也好,我都认了,但是只要这要点一天是我的,我就…常欢不等他说完,已经摇头道:“小山,你把我想得太单纯了,我在外面生活了十年,什么样的诱惑我没有看到过?社会再复杂再肮脏,个人也没办法,既然改不了社会,就只好去适应,许鸣的提议我其实很有兴趣,你真的不考虑让我试试看?”   “想都别想。”韩岳直截了当地答,口气中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常欢佯怒地耸肩道:“哼,有眼不识金镶玉!在知人善任这方面,你可落到许鸣后头了。““如果知人善任指的是让我未来的老婆去陪酒应酬,我宁可关门!”韩岳的口气一点儿也不像是开玩笑。   常欢玩着他的手臂微微一僵,她侧头看着他,韩岳一双幽黑的眼睛也望着她,两个人互视片刻,常欢绷起脸道:“什么老婆老婆的?我答应嫁给你了么?”   韩岳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手将她僵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紧紧握住,一脸严肃认真,带着一股她无法忽视的执着,深深地注视着她。常欢与他对视瞬许,心跳慢慢地加速,她感到自己的嘴唇似乎有颤抖起来的危险,轻轻地用牙齿啮着下唇,平素一双总是充满挑衅神情的眼睛,此时羞涩又柔和,垂下的眼睫毛长而乌黑,令人心颤地微微抖动。   心荡神驰里,他们全然忘了这个世界。   “从早到晚,勾三搭四,你还真是忙得很!”一个声音在旁边冷冷地道。   常欢和韩岳同时向声音来处望过去,之间白雪萍穿着一件蛋清色的长裙,站在诊所门口,正冷冷地盯着二人。   常欢从柔情蜜意里醒过来,片刻之后才悟到她说的是什么,正要反唇相讥,韩岳已经一把拉住他的首,暗示得紧了紧,听他对白雪萍道:“怎么才下班?”   “我跟药房说缺三十支葡萄糖,他们下班了才送来。”白雪萍薄薄的嘴唇说话时候有些僵硬,目光在他跟常欢紧握在一起的手上逗留片刻,一开眼睛轻轻地道:“小山大哥,诊所的那些罩布,以后不能送到张伯家去洗了,我昨天去拿衣服,看见他家擦地的抹布也扔在洗衣机里搅,这不符合我们的卫生要求;还有小赵今天体检时,没戴手套,我说了她一次,你明天最好再提醒她,让她养成按照程序做事的习惯——另外,我们以后每天的诊金,是不是不要放在诊所楼上过夜?四点之后,其实病人已经不懂,送进银行更稳妥一些?”   她一边说,韩岳一边点头,等她终于停了,韩岳松开一直握着常欢的手,对白雪萍十分诚恳地感谢道:“雪萍,你能回来真的太好了,这诊所真的不能没有你。”   白雪萍清秀的脸闪过一抹淡淡地红晕,低头轻声答:“你就是这么说说罢了,难道还会给我涨工资?”   “你觉得工资不够用了?”韩岳十分实在地问道。   白雪萍淡淡地摇头,看着韩岳,目光在他脸上盘旋不去,良久才低声道:“这跟够不够用没多大关系。”   韩岳有一阵什么都没说,想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你放心,待遇上不会亏待你的。”   白雪萍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她扫了一眼常欢,嘴角微微一动,对韩岳轻声道:“刚才镇医院的梁医生来了。”   梁医生梁松华是镇医院里唯一一个接受过正规医学院训练的医科毕业生,业务匪巢,可惜初进入社会时因为年轻气盛,在医院里得罪了当权派,被排挤到花溪镇的镇医院,抑郁不得志很多年,韩岳在建立这个诊所初就和他联系过,他一直犹豫不定,毕竟镇医院虽小,可仍算是国家正规医院,若辞职跟着韩岳干,那就是彻底的下海,再没有回头路。   “他怎么说?”韩岳问道。   “他说——”白雪萍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诊所旁边药店的门开了,许鸣从里面跨了出来,看见他们三个人站在这边,神情一愣,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吃晚饭了么?”   常欢默默地,难得的保持观望,没有回答,韩岳则没来得及回答,因为一旁白雪萍接口道:“我饿了,正要去吃饭。”   “那一起去吃吧!”许鸣似乎随口道。   “可惜我刚刚吃过了,不然就陪你一起去。”常欢看了一眼许鸣,笑着拒绝了他,她给许鸣的笑容看在白雪萍眼里,觉得意味深长得可憎,鼻端克制不住地冷冷哼了一声。   许鸣脸红了,不好意思接过常欢的笑容,转脸向着一旁,嗫嚅着道:“既然这样,我走了。”说完,转身就要走开。   “等等,我跟你一起吃。”白雪萍冰冷地瞪了一眼常欢,在许鸣身后紧赶几步,与他并肩而行。   常欢盯着白雪萍苗条的背景,感到一旁的韩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对他翻着白眼道:“看什么看?你如今见识了什么叫真的有手段,对不对?”   “对,太对了。”韩岳淡淡地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常欢笑嘻嘻地反问道:“我干什么了?”   韩岳脸都黑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向楼后走,常欢知道他不高兴的由来,自己心里反而很高兴,要用力抿着嘴角,才能忍住不要笑出来。她一点儿也没反抗,由着他把自己拉到了楼上,等韩岳将房门在两个人的身后关上,她对着他铁青的脸笑道:“你生气了?”   “不许你用那种口气跟许鸣说话。”   “哪种口气?”常欢长眉微挑,眼镜亮晶晶的,带着笑意看着韩岳,慢条斯理地反问他。   “就是这个勾引人的口气!”韩岳几乎咬牙切齿地对她说。   “你觉得我是在勾引许鸣?”   “你不是么?”   “不是。”常欢看他脸色都变了,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继续恶作剧的念头压了下来,她走到沙发处坐了下来,打开电视,盯了一会儿荧屏,才对仍在门口黑着脸站着的韩岳道:“你干什么?真生气了?”   “许鸣不是我,他根本不了解你,你那样对他说话,他会认真的。”   常欢想到刚才许鸣脸红的样子,和白雪萍几乎要杀了自己的眼刀,憋不住大笑出声,那个白雪萍生气了吧?哼哼,气死她才好呢。   她正笑得高兴,不妨肩膀上蓦地多了一双有力的大手,韩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大步走到了她身边,伸手微微晃着她,口气十分急切地道:“你不能这么对许鸣,知道么?你要是想气白雪萍,另外想别的法子,别把许鸣搅到你们常家的事情里去。”   “没准人家许鸣不介意搅合进来呢?”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韩岳,在他脸上吹气如兰地低声道。   “他要是不介意,他就是个傻瓜。”韩岳回视着她,在她的眼睛里迷失片刻,再说话时,声音控制不住地暗哑,“我也是个傻瓜,遇到你我脑子总是乱成一团。”   “是么?”常欢是声音几不可闻,眼睛盯着他棱角分明的双唇,丰润的嘴唇翘起笑道:“现在也乱了?”   他费力地嗯了一声,看着她,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很久,在互相的凝视中仿佛一万年,他握着她肩膀的手猛地用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疯狂地亲吻着她。他听见她轻轻地呀了一声,胸口的一团火焰被这声呀腾地燃烧起来,唇上加力,像是蜜蜂在吸取饱满的花儿蜜一般,在她唇齿之间迷失看自我,脑子在一团混乱当中,理智道德统统烟消云散,他的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拉着她的紧身t恤肩带向下,几下就将她的衣服和胸衣脱了下去。   手掌下她的肌肤如同天鹅绒一般细腻诱人,滚烫得轻颤,细密的汗水下女人的体香氤氲开来,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和身体几乎爆炸,肩手一齐用力,将她一下推倒在沙发上,嘴唇沿着她的脖子和肩胛骨,烧出一条滚烫湿润的痕迹。   他听见她的一声轻喊,像是惊讶,也像是呻吟,失去了推理能力的大脑来不及思考,他现在需要的也不是思考,而是本能。他乱成一团糟的大脑听见身体下方的她说了一句话。   第一次他没有听清。   “床!”   这次他总算听清了,看着常欢,身体里鼓荡的欲望让他说话时嘶哑,“床?”   “是,床。”常欢叹息一般地轻声道,说完似乎怕他拒绝,伸出手握住他仍在自己胸前流连的手,她感到他强壮有力的臂膀微微用力,她呀地一声,身体已经凌空而起,被他扛着以让人头晕目眩的速度进了他的卧室。   不知道过了多久,街上摩托车驶过的轰鸣声让韩岳动了动,他从枕头上抬起头,怀中常欢赤裸的身体在旁边散发着温软而迷醉的气息,他的手自然地滑到了她的胸脯上,一边慰藉着他双手的饥渴,一边对她轻声道:“睡着了?”   常欢握着他不老实的手,迷糊着嗯了一声。   韩岳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胳膊用力,将她翻了个身,小镇的月光从纱帘外透进来,柔和的夜色里,他盯着她的脸,大大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眼睫毛像是小毛刷一样在下眼脸处密密排列,秀气挺翘的鼻梁因为光线的原因,没有了白天的骄傲与不驯,而她那让人忍不住想亲吻的嘴唇,正在他眼前诱人地红肿着……他伸手将她揽在自己肩窝处,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欢欢,我想了好多年,想不到今天真的把你搂在怀里了。”   “想了很多年?”她迷糊着问。   “嗯,从十八岁那年我们在河边做了之后,我这些年做梦都是跟你亲热之后搂着你,一觉睡到天亮。”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悠游的意味,似咏似叹。   常欢睁开眼睛,看着韩岳,韩岳也正低头看着她,两个人鼻尖痒痒地擦在一起,她笑着道:“河边的事你一直记着?”   他嗯了一一声,抬起手在她的脸颊上慢慢地抚摸,“我一直以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很想忘掉,可惜忘不了,做梦时常常梦见你。”   常欢对他微微笑了,分开的十年,她的梦里也常常有小山,不过此时跟他这样亲密地拥在一起,看着他好看英气的脸,才知道过去的那些年,她对小山的感情那样淡,年轻的时候,她是不懂什么是爱的。   爱?   心口莫名地跳了一下,嘴角的笑容渐渐消散,她愣愣地看着韩岳,散在枕头上的青丝微微动了一下,人转过来,背对着他。   “欢欢?”   “我累了,睡吧。”她低声说。   “欢欢,我们结婚吧。”   常欢身体一僵,猛地转过头来看着韩岳,见他用胳膊支着身子,赤裸的上身精壮性感,目光灼灼,定定地俯视着自己。   “结婚?”她茫然,摇头道:“怎么结婚?”   “跟这个小镇的很多人-一样,结婚,生子,好好过一辈子……”   她哦了一声,盯着他,目光迷离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从——从没想过这件-事——”   “现在好好想想?”   她下颏微微绷起,想了一-,摇头道:“不提这个吧。”   “为什么?”韩岳的声音有些暗哑,带着一丝情绪,坐了起来,“你不愿意嫁给我?”   “我们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我给你的答案也很消楚,为什么你要一再提起呢?”她低声反驳道。   “不管以前怎么讨论的,我非你不娶——你也一定要嫁给我!”他斩钉截铁地对着她赤裸的玉背发誓一般地道。   常欢从未听他用过这样的口气说话,有点儿惊讶地看着他,奇道:“那你姐姐和你妈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跟她们水火不容,你要是娶了我,我绝对不会允许你跟她们两个来往的——”她挑眉道。   “难道就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么?”   “什么解决办法?”   “比如为了我,你能试着谅解我妈妈?毕竟从她瘫痪在床之后,我姐姐照顾她十多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希冀,呼出的气息让她耳边的肌肤微微异样。   常欢默默地听着,美丽的侧脸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很久没有回答。   犹温的豆浆从滤网中澄出来,将韩岳给她准备好的小笼包子在锅里微煎,洗一点儿青菜弄个简单的蔬菜沙拉,一个人在静静的餐厅里惬意地享受着美味的早餐.   吃得正高兴的时候,听见楼梯咚咚地响,不一会儿房门响起,她走过去打开,见一身白大褂的白雪萍站在门口,满面寒霜,如果目光能杀人,此时的常欢只怕已经尸横地上了.   “你来做什么?”常欢今早心情好,难得地看见白雪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小山妈妈在楼下等你。”白雪萍显然心情跟 她正相反,离得这么近,常欢发誓自己能听见她咬着后槽牙的声音。   “她找我?”常欢有点儿莫名,这韩家妈妈从小就不喜欢自己,每次去找小山玩,她向来不曾给自己好脸色看,她老人家要是想阻儿子被勾搭,现在行动也太迟了。   “她等你好一会儿了,你快点儿跟我下去。”白雪萍不耐烦地答。   若依着常欢的本意,就让这韩家的皇太后等一等,也没什么,反正她老人家每天闲着没事,就算等那么个把小时,也没大碍啦。可惜昨天她在被一双魔爪搔得丢了神智之后,答应了那双魔爪的主人要对他母亲多加尊重,若是这会儿得罪了她老人家,待会儿被韩岳知道了,他岂不是会很难过?   她无可无不可地对白雪萍点了点头,关上大门,跟在白雪萍身后下了楼梯,转过弯角,看见韩母的轮椅摆在凉亭正中,一身黑褂子,消瘦而虚弱,正坐在轮椅上盯着自己。   “您找我?”常欢走到跟前,清晰地感到了韩母的敌意,想到小山和自己,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当着白雪萍的面,嘴角习惯地挂上一抹不在意的笑容。   “不要脸。”韩母低低地说了一句。   常欢嘴角的笑容僵住,总是带着一丝不驯的眉眼挑起,她扬起下颏盯着韩母冷冷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说你不要脸!你要是有点儿羞耻,就赶快从我儿子的屋子搬出去,狐狸精,你要害死他么?”韩母大骂道。   “那关你什么事?”常欢初初见到韩母,心中的那点儿不自在烟消云散,她冷着脸看了一眼旁边的白雪萍,将其神情中的那点儿得意看在眼里,她轻轻笑了,矮身坐在凉亭的靠椅上,翘起一只指甲染得粉嫩粉嫩的脚丫,自在地晃来晃去。   “我是他妈,怎么不关我事!”韩母大怒地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了我儿子!你昨天晚上——昨天晚上——”韩母说到这里,显然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如何措辞,一脸怒火地盯着常欢,显然不管她将要说什么,常欢都是罪魁祸首。   “我昨晚怎么了?”常欢扭过头,正视韩母问。   “你勾引我儿子,当我不知道么?今天一早就有人告诉我了,不要脸的狐狸精!”韩母的手紧紧地抓着轮椅的把手,常欢怀疑要是这老太婆能走路,是不是早就过来把自己这张狐狸精的脸抓个稀烂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勾引你儿子?”常欢想不在意的,她也尽力了,可是一句又一句的不要脸、狐狸精甩到自己脸上,她感到自己胸口的怒火慢慢地涌起,一双大眼睛不再灵活地左顾右盼,一瞬不瞬地盯着韩母,像一头斗牛一般直面挑衅。   “发情的母猪也比你体面些!左邻右舍听得清清楚楚,你当别人都是聋子?”韩母脸露不屑地道。   “这样不是正好,镇里先前不是传言韩医生是阳痿,不举,太监一样不男不女的,我张口之劳,就免费替你家韩医生辟谣了。”常欢若无其事地答。   “放屁!他用得着你辟谣!他跟雪萍结了婚,生了孩子,自然再没人说那些没用的闲话!你给我滚,马上上楼收拾东西,从这里搬出去!”   “您老人家怎么知道我愿意住在这里?”   韩母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白雪萍,又看了看常欢,才两人交锋到现在,神色第一次不确定起来。   “您要是不信,现在就把小山叫过来,我们当面问问他,是他硬是不让我走呢,还是我死赖着非要跟他住在一起的?”常欢嘴角微微笑着,看着韩母那张可怜的色厉内荏的脸,若不是考虑到小山和这老婆婆可怜的心脏,她一定把不要脸的母猪此时甩回她脸上,“您没胆子亲自问您儿子,对不对?也是,这样的丑事,哪个当妈的会好意思问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呢?可惜了,不然小山一定告诉你,是他找的我,我再不要脸,再是狐狸精,也犯不上主动扑到男人床上去……”   “你太过分了,不许再说了!”一旁的白雪萍脸上煞白地打断说得兴起的常欢。   常欢眼睛猛地转向白雪萍,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白雪萍面前,她高挑的身材自动将白雪萍的气势压了下去,面对有一颗健康心脏的人,常欢的口气一点儿不保留地宣泄了自己胸口的怒火,“你管得着么!你算老几?你是小山什么人?他愿意晚上爬上我的床,碍你什么事了?你当自己真是他未婚妻么?他要是想要你,早八辈子就要你了,何必死守着那个阳痿的名声当光棍!不要给脸不要脸,你敢再惹我,看我老大耳刮子扇飞了你!”   白雪萍被这番话气得脸通红,半天嘴唇哆嗦着说了一句:“泼妇!”   “对,我是泼妇!我妈妈当年就是没当泼妇,才被你那个不要脸的妈抢走了我爸爸,还生了一个丢人现眼的你!你的存在给我母亲带来多少年的痛苦,你知道么?你现在又来惹我,你当我跟我妈妈一样好欺负么?”   “你以为我想被生下来么!”白雪萍突然大声吼了一句,眼睛里崩出了泪水,瞬间就流了满脸。   常欢愣了,她从未看过白雪萍流泪,这个假惺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小老婆养的女儿,怎么可能流泪呢?那个不要脸的白玉茹养的孩子,知道什么叫眼泪?   “你当整天被人叫小老婆养的、私生女、没爹的孩子好听么!”白雪萍似乎被常欢惹毛了,平素温柔的脸此时全是激愤,冲着常欢大声道:“你生来就姓常,你当然可以理直气壮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小老婆养的,可我做错了什么,我又没有要他们生下我来,生下我又因为我是个女儿,偏要我姓白!我没有你个子高,没有你漂亮,有没有你胆子大,你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呢,从来没有人注意我,可你还是看我不顺眼,你欺负我这么多年,到底还要欺负到什么时候?”   常欢看着她的眼泪,她天生怕软不怕硬,若是白雪萍依然一副心机深沉假惺惺温柔可亲的样子,她可能对这番话冷冷地一哂,可这时语结了,半天摇头低声道:“他疼你,他从来不看我的,我哪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从来没有疼过我!”白雪萍大吼道:“他或许在意我妈妈一些,可是这些年,他连正眼也没看过我!你当我有三头六臂么,凭什么让他注意我?他在乎的只是儿子!”   “那小时候你的那些玩具,父亲从香港澳门带回来的那些首饰,怎么都给了你?我们三姐妹什么都没有——”   “那是你妈妈不会耍心眼,而我母亲不是大老婆,自然什么都要争!”白雪萍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也不肯擦一下,任凭情绪宣泄,这时候的白雪萍还真是像极了常家女人,“没有一样是他特意买给我的,你懂么!我没有父亲,我姓白,他瘫痪也好,死了也好,都跟我没有关系!”   常欢看着她的眼泪,想到父亲的为人,心中霎时也跟着难过起来,两个人对面站着,好一阵子没人说话。   “雪萍,别难过了,我这就把小山叫过来,跟他好好说说,再怎么讲,你们俩都是订婚了的……”   韩母的话没有说完,白雪萍抬起头,从白大褂的衣兜里掏出一条手绢,秀气地擦了擦眼泪,清了清嗓子,扬起薄薄的脸道:“大娘,您别费心了,您让我带您到这里来,我就带您来,但我并没有指望您替我出气的意思。小山昨天晚上跟她——跟她都这样了,我也不可能再自讨没趣,订婚什么的,就当白操心了一场,我们都忘了吧。”   韩母哦了一声,看着白雪萍,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很久很久后唉地长叹了一声。   “我去把小山叫回来,让他带您回家。”白雪萍丢下这句话,也不等韩母答应,就飞快地跑了。   常欢盯着她跑远的背影,愣着,很多年来的往事一点点地回思起来,想着死了的母亲,想着半身不遂的父亲,直到白雪萍的身影消失在门里,仍没有转动眼睛。   韩岳打开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凉亭里愣着不动的常欢,和一旁坐着阴沉着脸的母亲。   “妈你怎么来了?”韩岳三步两步跳上台阶,对常欢笑了笑,跟母亲招呼道。   “我不来能行么。”韩母低声叹气道。   “怎么了?”韩岳不明白了,这时才看清母亲神色不豫,他走到跟前问:“出什么事了?”   韩母张开口,又闭上,老派人,终究对这种事难以启齿,眼睛盯着高挺俊朗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拍着把手道:“还不是你不好。”   “我怎么了?”韩岳奇了,摸不着头脑。   韩母冷着脸,想到今天早上陈家嫂子和李家奶奶跟自己说的话,就不想搭理这个一贯争气的大儿子。   “你妈觉得你跟我上床,太丢人了。”一旁常欢淡淡地帮韩母答。   韩岳哦了一下,嘴巴张开,皱了皱眉,当着不高兴的母亲,终究是有点儿难为情的。   “为了不让你成为全镇的笑柄,我打算听你母亲的话,马上搬走。”常欢看着韩岳,轻轻笑了一下,加了一句:“我妹妹上次跟我说夏大胖的妈妈人很好,我想……”   韩岳看了她一眼,常欢眼睛亮亮地一笑,不说了,果然韩岳张口对自己母亲道:   “妈,我跟你说过,我要娶了欢欢,你别听别人胡说八道难为自己儿媳妇行么?”   一句儿媳妇让韩母眼睛都瞪大了,常欢也吓了一跳,韩岳不等她俩反应,接着道:“我从穿开裆裤起就看上她了,这些年从来没想过会娶别人当老婆——妈,你何必听别人胡说八道,难为自己未来孙子的妈呢?”   孙子?   韩母瞪着眼睛看着常欢,眼睛停在她腹部,好久说不出话。   常欢大声喂了他—下,韩岳转过脸,轩挺的眉毛挑起,脸上的笑容韩母看不见,只给了常欢,薄薄的嘴唇笑着道:“喂什么?穿这么短的裙子,不怕着凉?以后不许你这样打扮,快点儿跟我上楼换衣服。”   他说完,不等常欢有机会说话,拉着她的胳膊向外走,一边走一边对凉亭里犹沉浸在震惊里的母亲道:“妈,我一会儿过来送你回家。”   韩母一连三天不肯跟韩岳说话。   第四天韩建设心疼老妻,找到儿子的诊所,把韩岳领回家,母子相对,韩建设对儿子道:“你妈这次被你气坏了,你给她赔个不是吧。”   韩岳还没等说话,韩母已经打住道:“你这叫什么话,我是故意难为儿子么?用他跟我道什么歉?”她说到这里,看着大儿子摇头道:“小山啊,你跟那个小怪物的事情,我想通了,不管了,孩子都有了,还硬是在中间当那种不是人的角色做什么只是她是你姐夫的女儿,姓常,跟雪萍那种没认宗的毕竟不一样,你姐姐和你这么论起来,算是怎么回事呢?不让乡里乡亲笑话么?”   韩岳想不到母亲竟然说出这番话来,满脸的阴云立即散了,暗道常欢虽然根本没怀孕,不过只要自己努力,早晚能怀上,现在乘胜追击最重要。他对母亲道:“说起来,我姐姐已经跑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不想跟常晟尧过了,干脆为了我和我儿子的将来,回来跟常晟尧离婚算了!”   韩母神色变了变,好半天嗯了一声,她是韩家唯一一个知道韩嫣具体住址的人,这时候犹豫了又犹豫,推着轮椅到电话旁边,就要拨打韩嫣的手机。   韩岳一旁忙止住母亲道:“妈,让我来打。”   韩母摇头拒绝:“你姐不想太多人知道她的电话。”   卷了人家毕生的钱跑掉了,当然要躲得远远地,生怕别人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韩岳对母亲沉声道:“妈,常晟尧已经醒了,我看过他的身体情形,他只会一天比一天好,你想他真的清醒之后,以他的性格,会饶了我姐么?趁着现在我姐还是他妻子,把这件事情解决了,我姐不想跟他过,我和小水负责把她卷走的钱还给常家,免得人家追究;如果我姐还想跟他过,那就更应该早点儿回来,启骏说到底,足常家的孩子,这样在外面跟着我姐东奔西跑当个没爹的孩子,太不对了。”   韩母听着,沉思了半天,一旁韩建设催促道:“常欢都有韩家的孙子了,你还犹豫什么啊?到底是一家人,小嫣这么没良心,以后我们一家人怎么相处?你还想不想人家常欢给你孙子抱了?”   韩母愠怒地看了一眼老伴儿,下巴僵了僵,对儿子道:“你得保证你姐回来之后,不会吃亏!我就这么一个贴心的女儿,就算为了孙子也不能眼睁睁看她被人欺负!”   韩岳一点儿没犹豫答应了,要了姐姐的号码,拨通了,他听见姐姐的声音,很多年来姐姐照顾自己和弟弟的往事一时都涌上心头,本来满肚子的气恼压了下去,低声道:“姐,妈病重了,你快点儿回家吧。”   他不理一旁父亲和母亲的大眼瞪小眼,听见姐姐惶急的声音,耐心地编了一通瞎话,电话那头的韩嫣似乎哭了,他加了一句:“你在外面过得再好,也不能不见母亲最后一面吧?”   “我这就回去。”韩嫣似乎嗓子都哑了,匆匆地答应了。   “把启骏带回来,妈想看看他。”韩岳不忘了这件事。   韩嫣嗯了一声,说了句要收拾东西赶车,挂了电话。   “这不孝的儿子!你编点儿什么瞎话不好啊?”韩母等儿子挂了,怒视韩岳。   “我说任何瞎话,我姐都不会回来,只有这个,她才会相信,你以为她在外面这几年就不担心您老人家的心脏么?”   “都是跟那个小怪物学坏了,她才回来多长时间啊,你跟原来整个两样了。”韩母眼里自己儿子自然是好的,不好的地方,一定都是那个常欢影响的。   “我挺喜欢我现在这样子的,直到如今我才觉得我活得挺有意思。”韩岳心情极好地对母亲笑,问道:“对了,我姐住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到?”   “她在关山呢,明天早上能到家不错了。”   “怎么跑那里去了?我还一直以为她住在市区呢。”韩岳奇道:“她在那里干什么?”   他一句话说完,韩母还没等回答,前面大门一响,好多日子不见人影的韩滨走了进来。他高大健挺的身影一出现,韩母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再也没有什么比上了年纪的母亲见到久违的儿子更该高兴的了,尤其是这样一个百里挑一的儿子。   “小水,你回家了?”韩母笑着唤儿子。   韩滨答应了,跟父亲和哥哥打了招呼,坐在沙发上,看着大哥道:“奇怪,这个时间你不在诊所?我去找你,雪萍跟我说你回家了,家里有事么?”   “你找我有事?”   “没事。”韩滨看着父亲和母亲,目光闪了一下答。   韩家父母对视一眼,韩母欲张口,韩建设打断老妻道:“儿女的事,你不要管。”   “谁说我管了,我问问都不行?”韩母对老头子发作道。   韩建设无奈地摇头,不吭声了o“小水,街坊跟我说你天天跟老常家的小丫头在一起,开着车带着她到处乱转我早就想找你问问,—直抓不到你的人—一你这是怎么想的呢?”韩母直截了当地问小儿子。   “我——”韩滨开口,又顿住,显然是考虑到了自己要说的话和母亲那颗脆弱了一辈子的心脏。   韩岳附耳到弟弟旁边,小声地说了一番话,韩滨惊讶地瞪着哥哥,仿佛韩岳脸上长了花一般,脱口而出道:“常欢真怀孕了?咱妈答应你们的事了?”   韩岳不答,只顾左右,一时不言。   “小水,我问你话呢,你为啥整天跟那个常家小丫头在一起啊?”韩母对小儿子道,皇帝惜长子,庶民爱幺儿,对着韩岳能正颜厉色的母亲,当着这个小儿子,说什么都板不起脸来。   “妈,是这样的——”韩滨清了一下嗓子,将刚才大哥给的信息在脑海里重新组织了一番,方道:“我想娶常怡。”   好半天,韩母哦了一声,盯着小儿子,又看了看大儿子,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失笑地无奈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哥俩怎么都想娶你们姐夫的女儿了?”   这话说得韩滨脸都白了,明明不是乱伦,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   “谁管他是不是我姐夫,我跟小怡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韩滨无所谓的答。   “那不行,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我们这一家在这个镇里就成笑话了。”   “谁爱笑话谁笑话,我除了常怡,谁都不娶。”韩滨跟大哥不同,说话行事,无所顾忌多了。   “跟你大哥一个强调,他是除了那个小怪物谁都不娶,这可倒好,不到半天,你又来这一套!还真是兄弟,一个鼻孔出气,连找媳妇,都非要挤在一家大门里头找!”   “妈,你既然不反对大哥娶常欢,我的事,你也不要管行不行?”   “我这不是没办法么?你大哥这个坏东西,搞大了人家肚子,我说什么都….”   韩滨看着母亲,神色间的那股轻松劲儿没了,他低声道:“妈,其实我早就该跟你说,不过看来现在说也不迟—我十年前就爱上常怡了,那时候你儿子不懂事,让十五岁的她怀了我的孩子……”   一番话直说了一半,韩母盯着儿子,脸越来越白,一旁韩岳见势不好,冲上去扶住母亲,从架子上拿出急救药丸,给母亲服下,看着母亲脸色慢慢平缓了,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把母亲放在炕上,伸手用力捶了弟弟一下道:“臭小子,你就不能策略点儿说么?”   韩滨满脸懊恼,又着急又悔愧,自己沮丧道:“我这不是看你那招管用,才敢说出来么?不然我也不用瞒了十年,现在才告诉妈。”   韩岳看弟弟真后悔了,安慰他道:“行了,已经没事了,估计咱妈也是一天受的刺激太多导致的,跟你没关系。”   “小水—”躺着的韩母还有些余悸未了,一时不敢起来,只低声唤儿子。   “嗯?”   “小水,那孩子哪儿去了?”韩母看着小儿子问。   “我本以为被小怡带走了,她回到镇子后,我才知道是被常晟尧在当年就送人了。妈,常晟尧已经醒了,我一定能找回孩子的,等那时我跟小怡结婚,你不会反对吧?”   韩母怔了怔答:“我想起来了,当年你姐姐要嫁给常晟尧的时候,你们兄弟都反对来的—可惜那时候谁能想到会有这些事搅合在一起呢?她非要嫁给镇长,你父亲反对,要是我当时也跟着一起不赞成,或许你姐姐也不会嫁过去,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时候我还觉得你姐姐是高攀了呢……”   韩家兄弟默默地听着,全都不置一词。   “明天一早你姐回来,让她赶紧离婚吧,又是姐夫又是老丈人的,丢脸也丢死了。”   韩滨尚且不知道姐姐明天回来,他见母亲眼睛已经闭上了,看着大哥,韩岳点头,韩滨想了想,对大哥道:“你在这里陪妈?”听大哥嗯了一声,他持续道:“那我走了,要是你有急事,给我电话,我来替你。”   韩岳答应了,韩滨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走出家门,一径向着常怡的小卖部走过去。掀开塑料帘子,门口椅子上坐着聊天的夏云忠母亲河柜台后的常怡同时看向他,这个镇子上目前最不喜欢的人就是夏云忠,连带着对夏母也看不顺眼,对她出现在常怡面前反感万分,他冷着脸尚未说话,常怡已经对他笑着招呼道:“小水,你来得正好,夏大婶的侄女要出嫁了,让我去吃酒,他们那里结婚还要唱戏呢,你要不要一起去?”   结婚?看戏?切,谁稀罕看那些草台班子演的戏!   韩滨一点儿都不犹豫就拒绝:“不去。”   常怡满脸的高兴被她的口气冲没了,她秀婉的脸带着一丝不解问:“怎么了?”   “我找你有事,把店关了吧,我带你出去。”   常怡听了这话,为难地盯着韩滨,又看了看坐着不动的夏大婶,后来低了头,不说话,也没如韩滨所愿地起身关店。   “小怡,我今天在鱼店买到了一条好鱼,你晚上要不要到我家吃顿便饭?”夏大婶笑着问常怡,根本不理会满脸不高兴的韩滨。   常怡抬起头,对夏大婶笑了笑,看了一眼韩滨,摇头道:“改天吧,夏大婶,我爸爸身体刚刚好点儿,我不太放心他。”   夏大婶哦了一声,虽然知道是托词,可也无法可想,但终究为了自己儿子着想,屁股牢牢地定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韩滨对这老太太的诡计无法可施,走到柜台后面,见这么一会儿工夫不见,常怡换下了早上的那件浅紫色的连身裙子,穿着一件蛋清色的T恤和白色短裙,形状姣好的膝盖小腿十分诱人地裸露着。   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以后不要穿这么短的裙子上班。”   常怡猝不及防,本能地将脸向旁边一躲,看了一眼柜台外椅子上坐着的夏大婶,见她老人家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和小水,她脸立刻红了,对韩滨道:“别胡说。”   “我没胡说,你早上那条裙子挺好看的,怎么不穿了?”韩滨目不转睛地看着常怡,说话的声音一字不漏地,都送进了夏大婶翘起的耳朵中。   "刚才班面粉,蹭脏了。”   “搬什么面粉?”韩滨惊讶道:“你怎么不等我来搬呢?”   常怡脸更红了,抿起嘴,瞪着韩滨,不答应。   韩滨笑了,他看了一眼仍坐着的夏云忠的妈,自己拿起常怡记账的圆珠笔,在纸上随便写了几个字,滑到常怡面前。   常怡低下头,大大的眼睛瞪圆了,她猛地伸手抓住韩滨的胳膊,声音颤抖着问:“真的?”   韩滨对她笑了笑,手指在她脸颊上抚摸良久,点了点头。   “真的能找到了?”常怡仍是不敢相信。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能做到。”韩滨笃定地答。   常怡喜极而泣,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俯身向前,扑到韩滨怀里。韩滨伸出手将她搂住,感到她娇小的身子轻颤着,衬着她嘴里呜呜的哭声,让他心口很久很久都不好受。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再抬头,夏大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48白雪萍将病历整理好,清点了必需品库存,写好备忘,关掉热水器开关,将诊所的灯熄了,锁上门,站在诊所的大门前,瞪着车来人往的大街,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目前已经嫁人了,她向来不曾有过父亲,曾经因为小山的原因,跟韩母十分亲近,但毕竟她不是她的朋友。   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大半辈子,她竟然一个朋友都没有。   谁会跟一个私生女交朋友呢?   固然她从小就懂得不要逞强,要藏起爪子,因为身子不直影子歪,她不去得罪人,人家就要来欺负她了,哪里轮得到她争强好胜呢,所以她才从认识常欢那天起就嫉妒她吧?不但嫉妒她姓常,嫉妒她漂亮,嫉妒她有小山,更嫉妒的是她能那么无所顾忌地活着。   常欢说自己是因为想跟她争,所以就此看上了小山,是么?   她咬着嘴唇,痛苦地想到这一整天自己听到的一遍又一遍同样的留言,正直可靠的韩医生,怎样地癫狂了一个晚上,把街坊四邻通通吵得睡不着觉……不能言述的痛苦占据了她的心,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抓着提包的带子,连旁边有人跟她说话,都没有听到。   “白护士,白护士——”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街坊正在跟她打招呼,她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站在诊所门前失态,是大不慎的举动,她对那人笑了笑,起身沿着长街向自己家里走过去。   当年常晟尧给她母亲白玉茹盖得小楼靠近火车站,那里车来车往,加上外地人多,方便常晟尧进出,跟常家正室所居住的别墅区相隔整整一个镇子。她有了刚才的教训,这时候将心事放在一边,仰着头对身边经过的镇民微微笑着打招呼,不给别人一点儿嚼自己口舌的机会。经过书店的时候,她脚步微顿,停下进里面租了一本言情小说,再出来的时候,将那本书捧在胸口显眼的位置,匆匆向家里走去。   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买晚饭。   暗暗诅咒一声,她转过身到旁边不远的菜摊买了一些鱼肉菜蔬,拎着大包小裹走回来,就看见了站在自己家门口的许鸣。   她愣了一下道:“你找我?”   许鸣神色不太自在地嗯了一声,在白雪萍的目光里,越来越不自在,偏偏不说来找她做什么。   “有什么事么?”白雪萍奇怪道。   “我--我--”许鸣嗫嚅了一会儿,毫无这方面的经验与勇气的他,觉得这种事简直比挨枪子还要痛苦,当然他并没有挨过枪子,但是......   他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你买菜了?”他没头没脑地憋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白雪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菜,哦了一声,有点儿不太诚心地问了一句:“你吃饭了么?”   “还没。”   白雪萍嗯了一声,抽搐了一下,随口问了一句:“我吃得很随便,你不嫌弃就在我这里吃点儿?”   许鸣点头,还没等白雪萍反应过来,他已经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的菜蔬道:“我来拎着,你开门吧。”   白雪萍哦了一声,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她掏出钥匙打开门,两个人想跟着进了院子。白雪萍家是恨轩敞的二层小楼,院子里一条青石板小路,左侧是车位,右侧是一个大大的鱼池,当年白玉茹住在这里的时候,常晟尧的那辆奥迪常常停在左边,而右边的鱼池里,那时候颇养了一些名贵的金鱼。   现在两边都空了。   许鸣第一次来白雪萍的家,虽然两个人同事四年,但以前白雪萍除了韩岳,对别人都客客气气地,近乎冷漠,他也因为韩岳的原因,心中所想始终不曾付诸行动。   迈进屋门,进入眼帘的是满目柔和温馨的粉红色。   窗帘,沙发罩,靠枕,甚至连墙上贴的壁纸都是柔嫩的粉色,但是所有的家具和灯饰又都是雪白的颜色,在墙角摆放的一盆玉兰花,开得正盛,让这屋子芳香宜人。   一个十足女性的屋子。   细腻又浪漫,正像他心中所想的她。   “你随便坐,我很快就收拾好。”白雪萍对他笑道。   “我来帮你。”   白雪萍惊讶了一下,此地男人普遍都不下厨房,她摆手道:“不用跟我客气,我自己可以的。”   “我不是客气,我--”许鸣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显然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后来笑道:“我从小没有母亲,我跟我爸向来是换着下厨房的,我很擅长做这个,你要不嫌弃,哪天到我家吃饭,我做几个拿手菜给你吃?”   白雪萍笑了笑,没点头答应,可也没有拒绝,只转过身进了厨房,许鸣跟了进去,见里面洁净妥帖,跟自己家里那粗糙糊弄的大老爷们厨房截然不同,连洗碗的泡沫下面都垫了一个雕花的不锈钢小铁架,炒菜的围裙上印着憨厚可爱的机器猫,更别提精致的让他不敢触碰的那些碗盏杯盘了。   白雪萍一贯地客气冷淡,许鸣过去曾经被她这样的态度拒得敬而远之,可常欢和韩岳的关系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白雪萍跟韩岳已经是不可能了,而他自己,默默地喜欢了她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完了心愿的机会呢?   白雪萍说是随便吃点儿东西,真的就是随便。她读的护士学校,显然对饮食的健康非常注重,青菜不过就是用开水随便烫了一下,淋了几滴香油,鸡蛋是罪安全无害的蒸蛋,似乎因为许鸣在这里,加了一个圆子酒酿蛋花汤,两个人的晚餐,清单得许鸣还没等上桌,肚子就开始饿了。   她看着他的神色,笑了一下道:“我吃得很少,也没想到你来,改天我特意买点儿鱼肉招待你吧?今天家里只有这么些东西了。”   许鸣笑了一下,接过白雪萍递给自己的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小碗,看着里面只够吃两口的米饭,心中大大地犹豫起来,他想找的是老婆,万一老婆娶到了家里,自己却开始过着小碗吃饭不停填的日子,这娶老婆大计是不是该慎重考虑一下呢?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面前蓦地多了一个 小小的青瓷酒盅,他抬起头,见纤细苗条的白雪萍正从桌子后面的壁橱里拿出一些花生米蚕豆甜豆之类的干果,最后她转过身的时候,递给他一瓶五粮液,在他惊诧的目光里微微笑道:“以前我妈留下来的,我一个人喝没意识,你正好在这里,我们把它喝光了。”   许鸣自进门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并不好酒,沾酒就醉,加上常年在外面跑生意,他看见酒就头疼,但惟独此刻,一瓶纯酿从未有这么吸引人。   两个个性都很安静的人几乎没说什么话地喝了一杯,第二杯的时候白雪萍跟他聊了起来,等到许鸣发觉自己酒量到顶了的时候,白雪萍已经一点儿菜都没吃地喝了四五杯,她显然酒量非常好,脸色不红不白,说话清楚细致,除了比平时话多之外,外表一点儿变化没有。   许鸣看她一扬脖子又见底了,摇头惊叹道:“别喝了,不然明早睡醒了头疼。”   “没关系,反正我一年也难得头疼一回。”她无所谓地答,径自斟满。   “醉酒对身体也不好。”   白雪萍嗤地笑了一下,一口喝干,自己放下酒杯,似乎楞了半秒,突然声音极低沉地说了一句:“你知道么,整整一年了,第一次有人陪我吃饭。”   许鸣心里一动,看着她,见她雪白的脸上全是哀伤的神色,温润的眼圈有点儿红,显然想起了什么不好受的事情,在酒精的刺激下,平素的保守冷漠的盔甲裂开了一条缝,处于事情自持的边缘。   “我妈妈嫁人了,我讨厌继父,他比常晟尧还讨厌,所以我在城里都是住在外面;在镇子里,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他们表面对我客气,可心里都瞧不起我是个私生女,你知道么,我在这个房子里住了十多年了,从来没有一个邻居走进这扇门,人人都看不起我母亲……”   许鸣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沉默,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流泪的样子。   “那时候 以为我能和小山在一起,其实我明明知道他喜欢的是常欢,可我就是不死心,用了好多年的水磨工夫,可惜常欢不过是回来晃荡了一圈,小山就跟个小傻瓜一样扑了上去——”这段话显然是白雪萍心里最伤心的事,她说到最好,语声哽咽,用手擦拭着眼泪,好半天没有再说话。   白雪萍起身又要倒酒的时候,许鸣伸手将酒瓶拿走,对她道:“别喝了,喝酒也于事无补,你去休息一下吧。”   白雪萍微微晃了一下,显然她酒量再好,还是有些上头,她摇摇地一边走一边嗯了一声,不小心在椅子上绊了一下,许鸣起身扶着她,她挥手摇头道:“没事,我可以自己走。”语音刚落就啪地一下跌在了地上。   许鸣无奈地笑了一下,他看惯了她整洁清淡的样子,眼前这个醉酒胡言乱语的白雪萍十分陌生,一边觉得她言笑嫣然非常可亲,一边又为她刚刚说过的话稍稍难过。她蹲低身子扶她起来,拉扯之中,不妨自己的手被握住了,温香软玉一般仿佛没有骨头,平生第一次接触女人的肌肤,这肌肤又属于那个自己日思夜想思念多的女子,他仿佛被电击一般,心跳如鼓,抬起眼睛看着她,见她眼神迷离地看着自己,嘴上轻轻说着:“许鸣,我喝醉了,我们不——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上床好不好?”   许鸣吓了一跳,被他的手烫的糊里糊涂的脑子被震得醒了,啪地打开她的手,一把扶她起来气道:“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真醉糊涂了?”   “我二十七了,你知道么?我二十七——”她被他硬是搀着一边走,一边嘟哝道:“我二十七了,快要嫁不出去了。”说到这里,她神经似的又开始哭了。   “别胡说了,你怎么会嫁不出去。”   “没人娶我,他们都嫌弃我是小老婆养的——没人要我……”她转过身。一边呜呜地哭,一边伸出手,抱住许鸣的脖子,怎么也放不开。   许鸣叹了口气,勉力地想挣开,可是越挣,她 的手抱得越紧,她平素看起来不丰满的胸脯在这样的磨蹭中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柔软又诱惑,许鸣感到自己仿佛在天上交战中挣扎了一万年那么久,最后一咬牙,双臂用力,一把将她杠了起来,在屋里转了半天,才知道卧室在二楼,三步两步扛着她上了楼,找到她的卧室将她安置好,再低头看她时,伊人双目紧闭,已经睡着了。他静静地看着她,看得自己忘记了时间,才 转身向外走去。刚刚走到门口,脚步又停下,回身,走到她的床边,低下头,在那双满是酒气但在他眼里是全天下最诱人的双唇轻轻地亲一下。   又一下。   流连到他的道德和理智都不允许他再逗留,方才起身,门在身后关上,发出一声不情不愿的咔哒声。   “不要了。”   常晟尧的声音不甚清晰,带着浓重的喉音,常欢放下汤碗,这是父亲在整个晚饭期间说的第三个词,她盯着他浑浊的眼睛,看着那曾今英俊跋扈如今满是皱纹的脸问道:“爸,你真不要了?”   “不要。”常晟尧摇头答。   常欢嗯了一声,起身去厨房,清洗好了出来的时候,见妹妹常怡坐在父亲旁边,竟然也回来了。   “怎么不在铺子里了?”她奇道。   常怡对姐姐笑着,笑得莫名其妙,坐定了,常怡才握着手轻声笑道:“姐,你知道么?小水跟我说我们的孩子有希望找到了。”   “真的?他怎么说?”常欢也高兴了,一时没有注意到一旁轮椅上自己父亲猛然剧变的神情。   “小水说明天早上他姐姐就回来,当初爸爸把孩子送走的时候,他姐姐一定知道一些线索,等明天她一回来,小水就问她……”   “韩嫣回来了?”常欢惊诧得不敢相信。   她竟然敢回来?卷走了那么多的钱,她真敢回来?   “小水跟我说,是小山骗她妈妈病重了,她才赶回来的——再说,她也不知道我们俩回来了,父亲也醒了过来……”   常欢颔首,看了一眼父亲,见他眼睛直直地,满脸兀自震惊,以为他是听见跑掉的年轻小媳妇回来了,一时消化不了这个消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轮椅安慰道:“她都舍得丢下你在这儿等死,卷了你救命的钱一走了之,你还想着她做什么?这么老了,做事有点儿谱儿行么?这次她回来,你跟她把婚离了,以后好好地养身体,多活几年就得了。”   话说得已经是尽她所能地不客气,可是掩藏在不客气之后的女儿的惦念之情,还是违背她本意地露了出来。   常晟尧愣愣地,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是听见了女儿的话,还是没听见。   “小水答应我了,他这次一定看住他姐姐,她要是不招认出一点儿线索,他绝对不放她走——”常怡一旁叹气道:“我以前不敢相信除了爸爸,世界上还有那么狠心的人,现在看来,当初跟着爸爸一起骗我和小水的,除了韩嫣,只怕还有常欣,至于奶奶、姑姑和叔叔知不知道,我都不敢想了。”   “我们俩简直就是在一群畜生中生活,难为我们还长得挺好。”常欢对妹妹摇头笑着说。   常怡噗嗤一下笑了,刚刚脸上的愁思之色淡了,她看着对面的二姐,这么多年了,每次只要自己叹气,姐姐就一定想办法让自己笑出来,没有这个二姐,她可能死了八百次了吧?   起身走到姐姐跟前,像小时候一样依赖地靠在常欢怀里,常怡轻声道:“只要那个小孩能找回来,姐,我什么都不求了,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心愿,哪怕少活几十年,我都愿意。”   常欢嗯了一声,答应道:“一定能找回来的,就算唐嫣不肯说,爸爸现在也越来越清醒,他瞒不了多久了。”   常怡笑了出来,看着一旁愣愣坐着的父亲,点头叹道:“恩,只要他能找回来,我愿意谁都不恨——只要他能找回来!”   她这句话说出来,常晟尧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老眼直直地望着常怡,压着嗓子突兀地说了一句:“真的?”   常家姐俩同时坐直了身子,常欢跟常怡面面相觑,盯着父亲道:“你说话了?”   常晟尧点头,苍老的声音又问:“真的?”   常怡反应了半天才知道父亲问的是自己,她怔怔地回思了好一阵,才恍然点头道:“是真的——只要孩子能找回来,我谁都不恨。”   常晟尧目光定在小女儿身上,似乎在勉力分辨她说的话是真是假,隔了很久他移开目光,歪着头默默地坐着,不言不语。   “爸,你既然什么都懂,就告诉小怡孩子在哪儿吧?”常欢对父亲道。   耷拉着的脑袋一动不动,显然常晟尧虽然虎老雄风不在,但是当年的那股子打定主意九头牛拉不回头的劲儿还在,不肯说的事情,谁劝都不管用。   “要不是我因为当年母亲惨死的事情错怪了你,我真该学韩嫣,把你丢在这里等死!”常欢生气了,对父亲发脾气道。   常怡胆怯地拉了拉姐姐,常欢用力忍住自己嘴巴的刻毒,好一会儿才狠狠地道:“我明天就去城里,找个律师,起诉韩嫣那个狗娘养的不要脸的贱人!”   “姐,你别这么骂韩嫣,小水和小山跟她是一个娘。”常怡低声反驳二姐。   常欢语结,想到小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虽然那天因为韩母的原因,两个人小小地闹了一阵子别扭,但是因为常欢想到自己终究不会留在此地,小山早晚会如他母亲所愿地脱离自己的魔爪,所以她并没有坚持搬走,两个人这几天如胶似漆,正处在春宵苦短的热恋期。   “我——我——跟……”轮椅上的常晟尧结巴着有说话了。   “你想做什么?”姐妹俩问父亲。   “见她。”   虽然很含糊,但是常欢还是听懂了,她摇头不敢相信地道:“你要见韩嫣?”   常晟尧点头,看着二女儿,目光里都是希冀。   常欢腾地站起身,一生气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暴烈的性格,对着父亲怒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为老不尊?知不知道什么叫脸面?你当年为了娶这个小老婆,搭上了我妈一条命;自己到老了,命都死了半个,被她卷走了钱卷走了儿子丢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你竟然还想着她!”   常晟尧被女儿这通数落,暗淡的脸皮都红了,像个做错事情讨饶的小孩子一样看着常欢,嗫嚅到:“不是——不——想她……”   “你要是还想跟她过日子,我和小怡立即就离开家,我们俩十年前都能活下来,现今当然也没问题……”   她越说越是满腔怒火,正要抬脚走开,不想身子甫动,手却被父亲抓住了,她低头开着他,眼前这双苍老的眼睛里都是哀怜的神色,常欢难过起来,用力甩脱父亲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堪堪走到大门口,顶头遇见匆匆走来的韩岳。   “欢欢,我正要找你。”   常欢一肚子气恼,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韩岳看了她一眼,笑了,问:“跟谁生气了?”   “我爸。”常欢努着嘴,越想越生气,愤愤地道:“你妈说我是狐狸精,我看你姐才是。你猜我爸刚才要做什么?听说你姐明早回来,他竟然要去看你姐!”   “你知道我姐要回来了?”   “小怡告诉我的。”常欢瞪了一眼韩岳,嗔道:“小水都知道通知小怡这个消息,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怕我吃了你姐?”   韩岳伸手揽住她肩膀,拥着她向两个人栖息的家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我妈今天发病了,我照顾她大半天,一直走不开。欢欢,我到这里来,是特意叮嘱你,明天见了我姐,凡事都听我的,不要冲动好么?”   常欢听了这话,二话没说,一把拍开他揽着自己肩膀的手,气道:“谁冲动了?我跟你姐死冤家活对头,我要是饶了她,我都不配做人!”   “不能为了我,好好听我解释一下么?”韩岳也气了,瞪着她道。   “你要解释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姐为什么躲了这么久,突然急着赶回来?”   “小怡说了,你骗她说你妈病重了。”   “那我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用自己母亲的健康来欺骗从小照顾我的姐姐呢?”   常欢语结,半时没有做声。   “我没有一点儿让你为难的意思,欢欢,我打定主意后半辈子跟你在一起,让你留在这个小镇当我的老婆,所以我必须让我姐姐回来,将那些纠缠你的往事做个了结——欢欢,如果你心里有我,我希望你能在了结往事的时候,能对我心存一点儿善念……”   常欢听了这话,立时明白,她有点儿愠怒又有点儿不敢相信地道:“你竟然这样拿捏我?”   “我毫无选择——欢欢,我姐姐是我骗回来的,你若是真的难为她,甚至送她进监狱,负疚感将彻底毁了我的后半生……,,常欢摇头看着他,在对他最为浓情蜜意的时候,眼前摆上了这样的难题,母亲的仇恨和韩岳的良心像是天平两头的砝码,在她心里此起彼伏,这样看着面前钟意的男子,她听见自己一点儿波澜都没有的声音轻轻地道:“你太过相信我了,小山——你姐姐那样的坏女人,吞掉太多人的幸福了’只有把她关进监狱里,这个世界才能清净一些。”   韩岳静静地听着她的话,没有应答。   “你对我失望了吧?”她问。   “不到最后一分钟,谁知道呢?”韩岳看着她,淡淡地道:“既然赌了,就不妨赌到底,输了,我姐姐不过是罪有应得,你也报了仇,可以坦然地过你的后半生,而我的负疚感,或许本身就是我这辈子逃脱不掉的十字架——留待时间去证明吧,幸好这时间不长,明天她就回来了。”   常晟尧倚着轮椅,堤岸上傍晚的暖风吹在他身上,让他腿部盖着的薄薄毛巾被掀起了一角,他费力地伸出手去,想将自己的腿遮得严实些,对一个健康的人十分简单的动作,竞把他累得剧烈喘息,好容易掖好了,忍不住抬起眼睛,看着那个平素带自己到堤岸复健,从来不会离开自己的小女儿来。   她坐在开满黄色野花的沙岸边,在望着几十步远的清水河静静地发呆,在她身边,那个在自己小女儿十五岁时就大逆不道让女儿怀孕的毛头小子韩滨,沉默地坐着,从这样高高的堤岸看过去,两个人的背影一高大,一娇小,衬着满目的黄花与清亮的流水,协调而美丽。   常晟尧从不曾失去严厉线条的嘴角微微动了动,眼神停驻在小女儿安静的背影上,—双浑浊苍老的眼睛,闪过一抹来自骨子里的强悍与锐利,长久地沉默着。   太阳已是金黄的颜色,映照在眼前的波光上,一色的金碧,常怡用手轻轻支着下颏,目不转睛地看着河水和对岸的苍翠浓绿,曼声道:“这儿真美。”   韩滨满腹心事,只嗯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的原因,我现在觉得老家这里,真是太美了。”   “心情好,自然看哪儿都觉得好。”韩滨侧过头看着常怡,将她脸上仿佛美梦萦绕一般的神情收在眼底。   “我心情真是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小水,我一想到明天你姐姐回来了,我们有可能找到孩子,就觉得天地都宽了,我现在最感谢我二姐,她让我活了过来,要是那两次我真的自杀成功了,现在哪里还有希望看见他?”   常怡这样漫不经心地说起往事,一旁的韩滨脸色已然大变,震惊地道:“你自杀过?”   常怡清润的眼睛从河水移开,看着韩滨,若是换了个时间和情境,她会为自己刚刚说漏了嘴而大为惶恐,可是此时明天的新希望满满地充溢着她的心,她活了二十五岁,从来有如此刻一般,乐观又快活,所以她对韩滨微微一笑道:“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活过来了么?”   韩滨显然没有那么容易从这样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对他这样年纪与品质的人来讲,此时绷紧的嘴角和苍白的脸色,显示了他内心翻涌的情绪波澜,很久他才低低地问:“疼么?”   “不疼——那时候最疼的是心,日夜失眠,心力衰竭,地狱一般黑暗看不见天光的日子,我自己无力爬出来,也不想爬出来,站在窗子边,总觉得地面在对我招手似的,就想一头栽下去,—了百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手上一紧,已经被韩滨握住了,他身体上的紧张感染了常怡,她忙放下不快的往事,对他安慰地笑笑:“别紧张,那样的日子早就过去了,我二姐日夜陪着我,你知道么,她为了怕我跳楼,带着我租了近十年的一楼,哪怕再阴暗潮湿,她也不肯往高了搬,那阵子她为了赚钱给我雇看护,一个人打两份工……”   “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二姐。”韩滨仿佛起誓一般地说。   常怡歪着头看着韩滨,轻轻一笑,柔和温婉的唇角因为内心的喜悦而微微上翘,整张脸如同映着晨曦光芒的花朵一般,美丽得耀目。   韩滨觉得自己的心口微微地痛,不知道是因为看见了她久违的内心的幸福,还是因为隔了这么多年,他还能再次握着她纤细的手,并肩坐在年少时二人曾经无数次偷期密约的河岸边。   “小水——”   “嗯?”   “明天要是知道孩子在哪儿了,你说他会不会不认我们?”   “不会,他是你我生的,自然知道谁是他亲爹亲娘。”   “可是,万一他不认我……”   “不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事——”韩滨伸出手,将常怡搂在怀里,低声道:“从今以后,都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我们会找到他,他会跟我们回来,然后我们三个这辈子再也不分开了!”   常怡默默地坐着,很久才嗯了一声,她迟疑的口气让韩滨想起她曾经自杀过的往事来,心口仿佛被人用利刃剜了一下,娇柔无辜的常怡,善良无害的常怡,向来不曾做过任何坏事的常怡,仅仅因为在年少无知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不懂得负责也无能负责的自己,而险些连命都丢了!   他欠她的,何止是一个孩子!   相互依靠着坐了良久,直到远远的堤岸上,传来常晟尧摇铃铛的声音,常怡和韩滨才站起身,并肩走到常晟尧身边,见他手里拿着常怡买给他的铜铃,对小女儿道:“回家吧。”   他的声音还是很含糊,常怡听话地咽了一声,推着常晟尧向韩滨的车子走过去。   车轮滚滚,迎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向花溪镇的中心开过去。   太阳落下之后,明天终究要来临了。   韩嫣在早上八点四十分,坐车到了家门口。   她拉开家里高高的铁门,两年不曾踏进这扇自小长大的地方,此时脚步匆匆,只想着快点儿看见母亲。   她身边个子高高的男孩子眉清目秀,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手上懂事地帮韩嫣拿着几只塑料袋,一边走一边对韩嫣道:“妈,你说我大舅小舅能在家不?我可想他俩了。”   韩嫣嗯了一声,心里急着看病危的母亲,对儿子的话无心多答,堪堪走近了些,她已然扬声喊道:“妈——妈——我回来了!”   屋门开了,韩嫣看见大弟站在门口,两年不见,这个有出息的弟弟气质更加沉稳清健,韩嫣心慌意乱中看见亲人,觉得自己眼眶湿了,险些哭出来地问韩岳:“妈妈怎么样了?”   “没事了,她挺过来了。”韩岳一边对姐姐说,一边看见了外甥常启骏,离开时七岁多的小孩子,不过这么两年没见,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样子,不管韩岳对常晟尧和姐姐的婚姻作何感想,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婚姻中产生的这个孩子,优秀得让人骄傲。   “大舅!”常启骏大喊了—声,冲上去抱住韩岳。   韩岳抱着外甥,甥舅两人亲热了好-会儿,进屋见了韩母,韩嫣已经眼眶都湿了,坐在母亲旁边的褥子上,低声道:“妈,你好点儿了没有?”   韩母嗯了一声,伸出手握住韩嫣的手,低声问:“赶车累不累?”   韩嫣摇头,她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容颜不若二十多岁时娇艳俊俏,但身段和神情,多了这个年纪的少妇独有的婀娜丰润,看起来仍十分动人。   “启骏呢?”   韩嫣回头叫儿子,常启骏走到姥姥跟前,身姿挺拔,吐楚清晰地问道:“姥姥,你心脏还疼么?”   韩母伸手拉着启骏,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连摇头道:“不疼了,看见启骏就不疼了。”   “我姥爷和小舅呢?”   “你姥爷给你买好吃的去了,你小舅知道你要回来,估计马上就到了。”   常启骏高兴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刚刚十岁的孩子,眉眼俊逸,真是像极了韩家兄弟,把韩母爱得连韩嫣都忘了,只是拉着外孙的手问东问西,常启骏显然被韩嫣教育得极好,十分懂事地跟姥姥一问一答。   “姐,你跟我出来一下行么?”韩岳低声对姐姐道。   韩嫣看了一眼母亲和儿子,伸手擦了擦眼角,起身跟弟弟走了出来。   到了隔壁客厅,韩岳先问了问姐姐这两年的近况,韩嫣闪乎其词,似乎不愿多谈,韩岳见姐姐这样,心里微微叹息道:“姐,常晟尧醒过来了。”   韩嫣一愣,自进屋第一次看着弟弟,惊讶道:“醒过来了?”   “而且能说话了,我昨天看他的时候,他头脑清楚,虽然不怎么讲话.但是心里什么都明白。”   韩嫣哦了一声,脸色变了变,半天没说话。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韩嫣反问弟弟道。   “你跟他的婚姻,还有启骏,你打算怎么办?”韩岳耐心地答。   “婚姻?”韩嫣晒笑了一声,向后坐在沙发里,长长地叹口气道:“我跟他还哪有什么婚姻?”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他跟你是登记结婚的合法夫妻,你钥匙不想继续这种法律上的关系,何不离婚算了?”   “离婚?”韩嫣看了一眼弟弟,笑了,“离婚做什么?”   韩岳盯着姐姐,他一向清明的眼睛将姐姐的神色看在眼里,内心了然的讯息让他难以置信,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一奶同胞,好半天没有说话。   韩嫣显然连夜赶车辛苦,无意跟弟弟继续寒暄,起身要上楼歇息。   就在这时,外面大门响了,韩滨匆匆走了进来。   他先是冲进东边起居室,跟觑面相逢的常启骏两个人你呼我和地高兴了半天,常启骏高兴得大叫的声音让韩嫣和韩岳一顾莞尔——性格外向活泼的韩滨,一向比沉稳的韩岳更让常启骏喜欢。   甥舅俩亲热了好半天,脚步声才响起,韩滨肩上背着十岁大的常启骏走了进来。   韩嫣看见儿子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缠人,摇头对启骏道:“外头大门响了,去看看姥爷买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常启骏哦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抱着韩滨的脖子,好一会儿才溜下地,对韩滨笑着说:“小舅,一会儿你还开车出去玩么?”   “去,你先帮姥爷姥姥吃东西,等我开车时,再去叫你。”韩滨比韩岳还要宠这个外甥,以前常启骏小的时候,简直就是在韩滨肩头长大的,这时候他听话地嗯了一声,跑出去迎接进来的韩建设去了。   韩滨等常启骏一出门,就对姐姐道:“姐,你这两年跑哪儿去了?”   “哪儿也没去,在关山住下了。”韩嫣靠着沙发靠背,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答。   韩滨与哥哥韩岳对视一眼,他看见哥哥眼睛里的深意,目光一动,太过长久的等待,就在眼前的机会,让他没有时间跟亲姐姐绕圈子,在他心中,自己的事情就是姐姐的事情,自己的麻烦就等于是姐姐的麻烦,如果当年的事情姐姐知道一二,那么此时她没有任何理由不告诉自己,于是韩滨单刀直入一般地问道:“姐,我的孩子哪儿去了?”   韩嫣猛地睁开眼睛,嘴唇发白,惊慌失措一般地看了一眼客厅门口,空荡荡的门厅让她的脸色宁定了不少,方皱眉看着韩滨道:“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你不知道么?”韩滨有些急了,一旁的韩岳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摇了摇头,韩滨剑了嘴边的话打了个转,换了-种比较策略的方式又说了出来:“当初我跟小怡有了孩子,这些年常晟尧—直骗我,说小怡把那个孩子送走了,我找不到小怡,也找小到孩子,可现在小怡回来了,我才知道原来当初她生了孩子之后,昏迷不醒,那个小孩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常晟尧送走了,你那时候早就嫁进了常家,你总知道他把孩子送到哪儿去了吧?”   韩嫣脸色雪白,她僵硬的身姿和紧绷的嘴角,显示了韩滨的话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就在韩家兄弟以为姐姐是不是再也不会答话的时候,韩嫣低低地道:“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事?那时候我自己大着肚子,就算真把孩子送了出去,常晟尧也不会跟我讲!”   “你跟他七八年的夫妻,难道这些年他从来都没跟你讲过那个孩子的事?”韩滨不敢相信地急道。   “没有。”   韩滨再也坐不住,腾地站起身来,一旁韩岳忙对弟弟道:“这又何必,十年你都等了,难道还差这么一时?”   “你不知道,大哥——”韩滨急得在地上来回踱步,口气急促地道:“要是这一次我找不到孩子,小怡一定受不了,她对姐姐这次回来,抱了很大的希望,昨天晚上她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担心,又想着能抱着自己的孩子,又害怕孩子会不会认她,会不会原谅她—一还有,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她十年前还因为受不了丢了孩子,自杀过几次……”   韩岳听了这个讯息,他是医生,见惯了生死,也难免惊讶地看着弟弟,一旁沙发上的韩嫣却哐啷一下碰翻了茶几上的杯子,一向整洁如她,竟然只是怔怔地看着杯水狼藉的桌案,没有起身擦拭。   “我要是找不到这个孩子,我这辈子再也没脸跟小怡在一起,我害了她上半辈子,只怕下半辈子自己的生活也要搭进去了。”韩滨发泄似的说了一通,末了栽在沙发上,陷入了一筹莫展的沉默中。   看见弟弟这样伤心,韩岳暂时忘了自己的麻烦.低声劝道:“也不要这么绝望,常晟尧已经清醒了,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告诉你孩子在哪里……”   “不能——”一旁的韩嫣语带惊吓地脱口而出。   “什么不能?”韩岳韩滨一起抬头看着姐姐。   “没什么。”韩嫣慌乱地摇头答,她似乎满腹心事,过了一会儿摇头道:“既然 妈没什么么事了,我在关山的生意也不能久耽,我下午就带着启骏回去了。”   “不行。”韩滨应声阻道。   “为什么?”韩嫣看着小弟,奇怪道。   韩滨想到常怡,想到常怡那脆弱的希望渺茫的幸福奢望,俊逸的脸上闪过一抹痛楚,看着对面的姐姐,没有说话。   韩嫣低下头,似乎不敢迎视弟弟这样的目光。   “因为启骏是常家的孩子,你不能就这样带他离开自己的父亲。”一旁的韩岳开口答道。   “他也是我的孩子,我带他离开,没有什么不对!”韩嫣似乎不敢看向韩滨,但对着韩岳,她的心机和词锋明显锐利起来。   “当然不对!即使你是他的母亲,也没有权力剥夺他拥有父亲的资格!”韩岳因为心中对姐姐自私心境的了然,平生第一次,真正地对姐姐不客气起来。   “父亲?”韩嫣冷笑一声,脸上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仿佛过去十年婚姻的许多往事在她心中瞬间闪过,她在胸前抱紧双臂道:“就凭常晟尧那个老头子,也配当启骏的父亲?”   韩岳微微奇怪地看着姐姐,作为医生他当然了解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可路是姐姐自己走的,当年她在二十—岁的妙龄选择了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结婚,用常欢的话叫“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如今婚姻不幸,除了她自己,姐姐怪不了任何人!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启骏叫了常晟尧七年爹爹,这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抹掉的——我还是那句话,你这次走可以,带着启骏走,也没有人反对,但是你离开之前,必须把自己跟常晟尧之间的关系厘清,离婚还是继续过,启骏是跟着你,还是留在常家,都做个清晰的了断!”   “真是奇怪,你怎么突然之间管起我的事来了?”韩嫣看着大弟纳闷道。   “现在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韩岳简单地答。   韩嫣盯着韩岳,又看了看韩滨,她聪敏的眼睛闪了闪,腾地起身道:“我不管你们的事情,你们也别管我,启骏是我的孩子,我这就带他走。”   韩岳起身,还没等他说话,一旁一直沉浸在沮丧失落中的韩滨突然抬起头,对韩嫣大怒道:“姐,你就不能别那么自私么?”   韩嫣震惊地看着弟弟,她从未想过弟弟会这样跟自己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从小照顾到大,吃尽了苦头,累得浑身是病才供到毕业的弟弟,竟然大吼着说自己自私?   韩嫣眼眶红了,盯着韩滨,等着f说话。   “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的孩子哪儿去了,你跟常晟尧在一起的那些年,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出来常晟尧对你怎样?要不是他那么信任你,怎么可能自己一瘫痪,你就能卷走了所有的财产?”处在无可奈何与气结边缘的韩滨,无所顾忌地对姐姐继续道:“我的要求并不过分,不过就是想让你告诉我孩子在哪里,你为什么就不肯说呢?那也是你的亲侄子吧?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养在别人家里,就是不肯告诉我呢?”韩滨豁出去一般地道。   韩嫣脸白如纸,看着弟弟,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僵持之中,轮椅轧轧地响起,那个屋子的韩母听见了姐弟三人的争吵声,赶过来了,她看着女儿,又看看小山小水,对韩嫣道:“小嫣,告诉你弟弟吧,这是我们韩家的孩子,从得知有这个孩子那天起,想起他流落在外头,我心里也—直难受啊?”   “妈——”韩嫣叫了一声妈,眼泪流下来了。   韩母不觉也哭了,母女俩对泣,很久韩母才擦了擦眼睛,又说:“小山说得也对。你这样跟常晟尧夫妻不是夫妻的,也不是办法——趁着这次回来,把婚离了,你在外头愿意找谁,愿意跟谁过,都名正言顺地,对启骏的影响也好,免得孩子大了懂事了,看不起你。”   “妈——”   “我当初没有反对你跟常晟尧的婚事,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你爸爸一辈子老好人,这一次眼光却比我长远,趁着现在常晟尧醒了,你们俩离婚,你弟弟们可以娶了常家姐俩,那时候别人就算笑话,也没大碍。”   韩嫣看着母亲,又看了看两个弟弟,喃喃道:“娶了常家姐俩?”   “是,常家姐俩回来了,那个老二,还怀了小山的孩子……”   韩嫣—下子跌坐在沙发上,好久发不出声音来。   韩岳看着姐姐,目光在她萦乱的眼神深处停了一会儿,伸手拉起仍地满脸激愤的弟弟,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兄弟俩相跟着走出大门,韩岳对韩滨低声道:“把启骏拉到你的别墅去,对谁也别声张。”   韩滨眼睛一动,盯着大哥,好一会儿嗯了一声道:“你帮我看住姐姐和老常,一有孩子的消息,我马上赶过来。”   韩岳答应了。   韩滨转身进屋,从起居室窗外对里面的启骏招手,启骏兴高采烈地抛下姥爷,赶到小舅身边道:“要开车了?”   韩滨嗯了一声,拉着他走出大门,客厅里韩嫣显然在跟韩母低低地说着母女话,没有留意儿子跟着弟弟跑了。   “我们去哪儿,小舅?”启骏边走边问韩滨。   “先去找你未来舅妈,再到我的新房子那儿去玩,你喜欢钓鱼抓王八么?。   “喜欢啊?”启骏对这个小舅死心塌地地崇拜,只要能跟在韩滨后面,随便乱走都觉得有意思,“未来舅妈是谁啊?”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韩滨笑着让启骏上车,油门一踩,向常家的小楼驶去。   他俩进门的时候,常欢、常怡和常晟尧都在家。   常晟尧看见常启骏,瘦弱苍老的身躯立即挺直了,他瞪着启骏,脸上神色激动万分,让常怡和常欢都十分惊讶地清晰说了句:“启骏,你回来了?,,“爹爹。”启骏对常晟尧低低喊了_一句,两年未见,他对着憔悴得不成样子的爹爹有点儿生疏。   “过来,过来。”常晟尧对他招手,肢体的僵硬阻止了他站起走向幼子,脸色因此而显得焦急万分。   常启骏走到爹爹面前,常晟尧满是爱怜地抚摸着他的乌溜溜的头发,再也移不开眼睛。   常欢和常怡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常欢因为韩嫣的关系,已经准备好了冷漠对待这个小家伙,可是看着刚刚他跟韩滨同时从外面走进来,尚且有些幼稚的脸上那俊逸秀美的轮廓,仿佛时光逆流,十七八年前的韩岳与韩滨再生一般,心里莫名动了—下。   常怡则从启骏进来,就仿佛着了魔,她目光追随着这个孩子,因为心中对韩嫣没有那么强烈的仇恨,所以对这个同父的弟弟比常欢更多了几分由衷的喜爱,笑着走到他跟前,对他说:“启骏,认识我么?”   启骏抬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初次见面的常怡,常怡和婉温柔的性情,是最吸引孩童喜欢的特质,他对常怡笑了笑,立即喜欢上了对面这个斯文文美丽的大姐姐,听见这个大姐姐对自己道:“我是你的……”   “未来舅妈——”她身后站着的韩滨插嘴,对常启骏道。   常怡转过头,对韩滨笑了一下,摇头道:“胡说八道。”   “这辈分不是一般的乱,将来有得烦心。”常欢看着常启骏,看看韩滨,又看了看抱着启骏的父亲,叹息地道。   “小怡,收拾一下,我们离开这儿。”韩滨对常怡道。   “到哪儿去?”   “带着启骏去钓鱼。”韩滨深深地看着常恰,常怡哦了一声,两个人目光对视会儿,常怡目光转到启骏身上。她越看这个孩子,心里越是喜欢,那种由内行外期盼能和这个小孩多在一起的渴望,让她笑着对启骏道:“启骏喜不喜欢足我们去钓鱼?”   “好啊,我们快点儿走吧?”启骏高兴地点头。   常怡看着抱着启骏的父亲,对他道:“爸,你要是想跟启骏……”   “不用——”常晟尧想都不想地答道:“让他跟着你们去玩,玩多少天都没有关系,等家里的事情解决了,我自然给你们打电话,叫你们回来。”   常怡对这番话还不明所以,一旁的韩滨却心知肚明,他看着坐在轮椅上仿佛喘息都费力的这个老人,对他惊人的洞察力佩服不已。   当了几十年镇长的人,什么都不用明说,光是坐在轮椅上看自己一眼,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急着带启骏走。   常怡看着常欢,常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韩滨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带着启骏和常怡离开,但是她无所谓,只要韩嫣还在花溪镇就行了,所以对常恰道:“放心去玩,我帮你照看铺子。”   常怡嗯了一声,伸出手拉住启骏的手,跟韩滨一边一个,三人一边向外走,-一边听常怡对韩滨道:“怎么这么急着出去玩?”   韩滨低声说了句什么,常欢没有听清,她等眼前二大一小消失在门外,转过身想去推父亲,惊讶地看见父亲盯着门外渐渐走远的三人,满眼的泪水,泪珠沿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常欢平生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那种震惊让她愣在当地,久久无法言语。   韩嫣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韩岳,摇头道:“你们不会这么做?”   “启骏已经被小水带走了,姐,你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   韩嫣听了,脸上的神色仿佛处在要疯狂的边缘,她转身冲了出去,正从外面进来的韩建设看见女儿的样子,正要询问,韩嫣已经大声道:“爸,启骏昵?他刚才不是跟你在…起么?”   “小水带他去玩了,我看见他开车走的。”韩建设不明所以地答。   韩嫣死死地跺了—下脚,气得转身进屋,仿佛一只被惹毛的雌虎一般指着韩岳道:“你跟小水是不是丧心病狂了?竟然向着外人,一起算计你姐姐?”   “我不是丧心病狂,我只是希望你能为小水和我想想,你要维持这个徒有虚表的婚姻,不过是为了钱——我可以给你钱,不管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如果我自己的不够,加上小水的,他的财产比常晟尧的只多不少,只要你肯离婚,条件随便你开。”   “你傻了么?我会要你们哥俩的钱?”韩嫣气愤地嚷道。   “可是对常晟尧的钱,你并没有拒绝?”   “那不一样,那是我用自己的青春换来的,我拿我该得的那份钱财,心安理得,就算是现在常晟尧醒了,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既然如此,跟他离婚,对你又有什么损失呢?”韩岳不解地问。   韩嫣没有回答,她慢慢坐下,陷入了沉默中,隔了很久,她问:“是不是我小离婚,你们就不会把启骏还给我?”   “姐,你必须明白,我跟小水都不会逼迫你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可现在事情明摆着,你不想继续这段婚姻,你甚至恨这段婚姻,带走了常晟尧所有的财产,丢下昏迷的他在这里等死,我听说你甚至在外面有了新的男人一既然如此,姐姐,你何不成全自己,也成全我和小水?”   韩嫣听了,脸色变了变,张口欲言,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我和小水的幸福,都捏在姐姐的手上,你从小就对我们俩好,现在……”   “都怪那个老不死的!”韩嫣突然恨限地说了一句。   韩岳盯着她,韩嫣双手紧握,脸上神情激愤,显然常启骏被带离她身边,让她顽强的内心壁垒裂了一道缝隙,她语带恨意地接着道:“都是他做的孽!都是他的错!要不是他,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做了什么?”   韩嫣不回答,心烦意乱地起身,走出屋子,楼梯咚咚咚地响,她跑上楼去了。   韩岳跟了出去,无奈地看着姐姐消失在二楼,房门砰地一声巨响,她躲进里面,看这样子,短时间是不会出来了。   “小山——”   母亲的声音响在门口,韩岳回头看着她,韩母摇头低声道:“你姐姐有难言之隐,她的性情我了解,她不会害你们兄弟的,你不要再逼她了。”   “什么难言之隐?”韩岳盯着母亲。   “我也问了半天,但是她就是不肯细说,越是问,她越是流泪,我看她离开常晟尧,又卷走了他的钱,也不全是本质坏,听她的意思,好像那个常晟尧做了什么罪有应得的事情,她才在这个镇子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带着启骏一走了之。”   韩岳听着,满头雾水,想不透到底是什么难言之隐会让姐姐如此。   “可是她若是一直这么拖着不说出孩子的下落,也不肯离婚,我和小水怎么办?”   韩母摇摇头,无计可施,过了一会儿,头疼地叹道:“也不知道我们韩家怎么了,婚姻的事情,偏要守着一个大门口找,你姐姐非要嫁给常晟尧,你们兄弟非要娶常家姐俩——但凡有一个听父母话的,比如你,哪怕娶了白雪萍,也比现在这样子强。”   韩母话音还没落,韩岳手机就响了,他喂了一声,就听诊所新来的护士小赵焦急的声音道:“韩医生,你今天不来上班,白姐也没有来,现在诊所没人负责啊?”   “白雪萍没上班?”韩岳奇了,她怎么会不去上班昵?过去同事的四年,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天上掉雹子,白雪萍从未无故旷工过啊。   “是啊,今天就我一个人,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小赵刚毕业,平时有白雪萍帮着她还手忙脚乱地出错,也难怪这时候慌神了。   “你别急,我这就联系白雪萍。”韩岳说完,挂了小赵电话,拨通白雪萍手机,昕着那边铃铃铃地响,可是就是没有人接听。   想到上一次她不辞而别,一走就是半年,韩岳心里登时着急起来,随手又拨了电话号码,对那头的人道:“许鸣,你现在忙么?不忙的话,帮我去看看白雪萍怎么了——啊,对,她今天没去上班,电话也没有人接,我怕她像上次似的,不声不响就——喂——喂——”韩岳盯者嘟嘟嘟盲音的手机,奇怪许鸣这家伙的手机怎么了,伸手又拨了过去,听见许呜急匆匆的声音道:“刚才手机挂断了,我已经去了,你等我电话。”   韩岳哦了一声,微微挑了—下眉毛,挂断电话。   他眉毛还没有放下,手上的电话又响了,韩岳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常欢的声音响起来道:“你姐姐在家?”   韩岳看了一眼旁边眈眈盯着自己的母亲,嗯了一声,转手走到院子里,听常欢接着道:“她打算一辈子躲在你家不出来么?让她来见我,不然我就要带着人去你家找她,那时候,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你们?”韩岳奇了。   “她卷走的是常家的钱,还把我爸丢在这里等死,她一走了之找不到她也就罢了,现在她回来了,你以为常家的人都死光了会饶了她么?我叔叔、姑姑和常欣都来了,他们在这里等她,要是她不来,我们就去你家,将这件事做个了断。”   “欢欢,你不是不知道这样一来,我不得不保护我姐姐,对吧?”韩岳的声音失去了刚才的暖意,冷冰冰地道。   电话那头的常欢显然踌躇了一下,再次说话时,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小山,你跟我都很倒霉,对么?我们的生活,一次又一次地被你姐姐和我爸爸这样的人绑架——他俩毁了我们一次不够,现在又来第二次啦,可是你跟我都没有法子,正如你不得不保护自己亲姐姐一样,我也不得不给我妈妈报仇—一”她话只说到这里,就挂断了。   韩岳眼睛怔了一会儿,缓缓将手机放起来,转过身走进屋子,对着在门厅里忧心忡忡望着自己的母亲道:“家里既然没有什么事,你跟我爸出去散散心吧?”   “还有什么心情散心啊?”韩母叹气,眼睛在大儿子脸上看了看,问道:“刚才谁的电话?”   “诊所的,没什么要紧事。”韩岳对母亲微微一笑,说:“中午给我姐做点儿好吃的吧?你跟我爸去买点儿,顺便让我跟我姐说说话。”   “唉,你们说话,还用得着背着我么?”韩母叹气,推动轮椅道:“随便吧,你爸说的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没事闲着操太多心了。”   韩岳等母亲的轮椅进了卧室,才起身上楼,他在姐姐的卧房外面敲了敲门,一会儿功夫门开了,韩嫣站在门口问道:“什么事?”   “常家人让你过去。”   韩嫣脸色微变,脸上如同笼了一层阴云,对韩屏急道:“你看你跟小水干的好事!”   “我们怎么了?”   “你们这次害死姐姐了!”   “我陪你一起去,你不用害怕。”韩岳安慰姐姐道。   “你去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躲在外面几年部不敢回家!常家那些人,哪个会饶了我——”韩嫣越说,脸上越是布满惧色,嘴唇有点儿哆嗦地道:   “那些钱我都投出去了,他们就算向我要,我也没有。”   “现在才开始担心这些,未免有些晚了。”韩岳淡淡地道。   “还不是怪你,你对得起姐姐么?竟然为了一个常家的女人,引我回来上钩!”   “我承认是我让你回来解决这件事,但是我绝对不认为这件事对你不利。你不能带着启骏躲一辈子,你当初以为常晟尧会死,可惜他活了过来,而只要他活着,你拿了他的钱带了他的孩子这么躲下去,就是犯罪!这样对启骏也不公平,他该有个正常的生活环境,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他拥有父爱的权利!”   听到最后那句话,韩嫣脸色煞白,她怔愣着不说话,脸色显示了此时的她,既害怕又无措,眼神忽闪之间,隐隐地似乎还藏着脱身的念头。   “我们走吧,如果你只是担心钱的问题,那就算了,你那些钱,小水一个人就可以轻松帮你还清,你不用有压力——”   “小水——”韩嫣喃喃着小弟的名字,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情,脸色灰败,颓然坐在扶手椅上,双手捂脸,哀哀痛哭起来。   韩岳耐心地看着,韩嫣哭了很久,最终用手擦了擦眼睛,抬起头看着大弟道:   “你想让我怎么做?”   “跟我去常家,有我在,没有人能欺负你,你放心。”   “难道见了常欢,你也不会欺负姐姐么?”韩嫣叹了口气问。   韩岳没有回答,韩嫣看着弟弟,见他眼神凝定,沉稳干练的气质让她安心不少,自己左思右想,方才起身道:“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走吧。”   常家客厅里坐了五个人。   常晟尧,常晟禹,常晟玲,各自盘踞着一个沙发,常欢、常欣一左一右坐在父亲旁边,在座众人,除了常晟禹不停地询问兄长的身体情况,常晟尧含糊地回答外,常欢、常欣和常晟玲全都沉默着。   韩岳带着韩嫣走进来的时候,一直默默桔坐的常晟尧脸色一震,他抬起头,看着久违不见的韩嫣,眼睛里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   “坐吧。”见惯了场面的常晟禹对来的韩家姐弟说。   韩岳带着姐姐坐下,不能自主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常欢,见她脸色冷冷地,正盯着自己的姐姐。   “我们今天来,是想把我哥和韩嫣的事情讲清楚。我哥现在说话虽然不太利索,但是在你们来之前,他的意思已经交代给我了,所以现在我说的话,就等于是我哥的话——”   韩岳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异议。   韩嫣则从踏进这个门开始,就冷着一张脸,既不看常晟尧,也不望向任何人,内愈荏,色愈厉,眼皮挑起,盯着房梁一脸的无所谓。   “韩嫣走了两年,她走的时候,带走了我哥八张存折上的二百六十八万存款,这部分钱,是两个人婚姻共有财产,现在我们希望她将钱全额交回,由法院裁定个人应该得到的份额。”   韩岳没来得及说话,韩嫣的脸扑答一下沉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道:“我不相信是他说的这番话—你让你哥当着我的面亲口说,我就相信!”   常晟禹脸露怒意与不耐,一旁常晟玲冷冷地哼了一声,常欢刚想说话,常晟尧已经低低地道:“如果钱—花光了,一半—一半吧。”   “哥—”常晟禹转过头对着大哥。   常晟尧摇摇头,叹气道:“给—她—吧,不—算—什—么。”   常晟禹哑言片刻,点头接着说:“既然这样,就当其中一半是韩嫣的,另外一半无论如何要还回来,即使官司到了法院,这一半的钱也属于我大哥。”   韩嫣脸上作色,还想再言,韩岳已经代替妇姐应允道:“没问题。”   “钱的问题解决了,现在涉及的就是启骏—”常晟禹显然对韩岳的承诺十分信任,不理会满脸愤然的韩嫣,谈到今天他最关心的重要话题,事涉常家唯一的男丁,常晟禹和常晟玲神色都比刚才谈到钱的时候凝重,常晟禹看着赢弱的大哥,沉声 道:“启骏是常家的孩子,我大哥要求全权拥有启骏的抚养权,这点没商量余地。”   韩嫣哼了一声,看着瘦得不成人形的常晟尧,十年的岁月,让她眼里曾经的仰慕与卑微,此附全成了鄙视与憎恨,她冷冷地道:“我不同意。启骏是我的,就算离婚,他也要跟我走。”   “这一点你绝对办不到,他姓常,不姓韩,常家的子孙不可能流落在外头……”   常晟禹几乎是无心的…句话,竟让韩嫣和常晟尧的脸色同时变了变,好半天韩嫣才能收拾起脸上的异样,看着曾经的前夫常晟尧道:“启骏当然也姓韩,就因为这样,我带走他,你根本就没有立场反对!”   她盼话没有激起常晟尧的回应,常晟尧神色灰白,满脸的皱纹不自觉地颤抖,似乎仍没有从内心的狂澜中恢复过来。   “你不要蛮不讲理,否则我们完全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常晟禹这样屈尊亲自谈判,已经是看在久病大哥的面子上,责无旁贷地帮大哥把家事扛下来,现在跟韩嫣话不投机,他自顾身份,不欲多言了。   “不说就算了,钱我可以给你们,启骏你们谁也带不走。”事关自己的孩子,韩嫣一点儿不肯让步。   室内顿时一片沉默。   “既然这样,我们法庭见好了。”常欢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常欢一开口,一直沉默地旁观的韩岳立时抬起头来,目光停在常欢脸上,他那样直接地看着她,成功地将室内其他人的目光吸引到他二人身上,好一阵子韩岳方问:“你要跟我们法庭见?”   常欢对他的逼视避而不见,只对韩嫣道:“我刚才跟小怡通过电话,她听启骏讲,这孩子在关山的家里有个叫‘高锐’的叔叔,而这个高叔叔跟已婚的你,这两年一直住在一起……”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韩岳脸色一变,扭过头看着姐姐,韩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拼死决斗一番的神色消失得一干二净,坐在常欢旁边的常晟尧的腿则僵硬地动了动,苍老的眼睛看着韩嫣,脸上神色莫测。   “如果真闹上法庭,我相信你自己知道,一个婚内抛弃病夫,带着儿子跟着情夫卷款私逃的女人,会在赡养权上得到法官多大的同情?一个道德感为零,行为无耻下贱的女人,在任何人眼里都不配……”   “欢欢,够了。”韩岳阻住道:“你可以挑个别的时间,跟我姐解决你们过去的恩怨,现在我们只谈启骏的问题。”   常欢乌黑的大眼睛看着韩岳,两人目光相对,她本来还有满肚子的刻薄要掷到韩嫣头上,可是在这样的对视里,他目光里的恳求让她心头一软,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好了,就如小欢的话,如果真的闹上法庭,法官自然会秉公办理,如果你们想走这条程序,我们随时奉陪。”常晟禹道。   一旁一直沉默的常晟玲淡淡地加了一句:“老栾这些年认识的法官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个八个,我可以肯定地说一句,别说韩嫣你婚内通奸加上遗弃重病配偶在法庭上不占优势,就算我们双方道理一样,启骏也绝对不会判给你一你想打常家男孩的主意,趁早断了这条心。”   “认识法官有什么稀奇?”韩岳不为常晟玲的话所动,淡淡地答:“婚内的过错我姐有没有犯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若是真的到了法庭,我姐夫过往的名声摆在那里,他们夫妻在这一条上,半斤八两罢了。我是姐夫的医生,我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他虽然慢慢恢复,但是距离他能真的生活自理,还要很长的一段时间,甚至他到底能不能恢复自理能力,这也是一个未知数—你想一个年轻的健康的母亲,与一个吃喝拉撒都需要专门照顾的父亲,在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上,到底谁会占到优势呢?” ;“你太过分了—”常欢腾地站起身对韩岳道。   “我说过,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姐姐,我说到做到。”韩岳脸色不变地答。   “你懂不懂是非?你难道不知道你这个姐姐是个自私无耻的混蛋—”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让人欺负到她。”   常欢明亮的大眼睛在韩岳身上久久停驻,她听见了自己早就知道的答案,可是在私心里,她确实曾经有过一线奢望,因为两个人十年久别的重逢,因为重逢之后这些日子的情意浓浓,她以为自己在他心中,终究会比他的家庭、他的责任、他的手足之情重要那么一点儿……原来,这终究是自己傻里傻气的一种奢望。   她再次张口时,声音清淡得自己也吃惊,“所以你就穿着盔甲,将你自私不要脸的姐姐保护在身后,上门欺负我们姓常的来了?。   “欢欢—”韩岳看着她,直觉让他的脸色也变了。   “你或许认为自己很正义,你是在保护你的好姐姐,可是在启骏这件事情上,你所谓的正义,固然要伤害到站在你正义对面的人—我从来不以为一个男丁有什么了不起,启骏若是有一个好母亲,我宁可他跟着母亲再嫁,姓猫姓狗无所谓,可惜,韩嫣不够格!她若是想要启骏,可以,我们法庭见,从此咱们倒要看看谁身败名裂,永无宁日!”   韩岳刚才的侃侃而谈,此时因为谈话的对象变成了常欢的原因,全都消失不见,他深遮的眼睛没了刚才的清亮,那里面涌上来的痛苦与哀伤,连一旁观望的常家另外四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心情都不轻松,空气似乎都感染了每个人心头的重量,变得滞重起来。   “让—启—骏—回—来—吧。”一片沉默中,常晟尧突然含糊道。   “让启骏回来?”常欣自韩家姐弟进门,第一次张口说话。   “小—怡—小—水—都—回—来—”常晟尧十分费力,气喘呼呼地说。   他的话音一落,对面—直沉默不语的韩嫣忽然断喝一声道:“你疯了吧?让他们回来做什么?”   她这么喊了一句,不但常晟尧吓了一跳,连常家姐俩和常晟禹、常晟玲都吃了一惊,常欢刚要说话,韩岳已然伸出手拉住韩嫣,低声道:“姐,你怎么了?”   “不必让小水回来,这件事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韩嫣不看弟弟,口气匆促地说。   常欢盯着韩嫣,转过头看了一眼父亲,眉头微皱,快步走了出去。   韩嫣盯着常欢的背影,眼睛里射出憎恨的光,她嘴角微微抿起,神情极为可怕地狰狞了半天,方才转过头对着常晟尧恨恨地道:“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常晟尧脸色犹自木然,任凭韩嫣辱骂,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不行,我不想再谈下去了。小山我们走。”韩嫣站起身,就要离开常家。   韩岳却伸出手拉住姐姐,摇头不解道:“姐,你怎么了?事情不解决,你往哪里去啊?”   “解决什么?我不信到了法庭就真能解决我们家里的事,清官难断家务,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走吧。”   她起身向外走,常家四人盯着她的背影,因为情状的怪异,没有人拦着她,而韩岳莫名所以,一脸迷茫地看着姐姐仿佛逃跑一般地向外径走,心中疑云大起。   常晟禹跟常晟玲互视一眼,常晟玲对常晟尧道:“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嫣怎么了?”   常晟尧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道:“等—等一会儿就知道了,小—山—别—让—你—姐—走—”   韩岳只觉诧异,对姐姐这样害怕让小怡、启骏和小水回来完全不能理解,尤其是小水,她应该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小水也跟自己一样,会永远保护她的啊?   他起身追了出去,韩嫣堪堪走出常家大院,韩岳赶上拉住姐姐道:“姐,你这是干什么?”   “我身体不舒服,想回家了。”韩嫣确实脸色煞白,仿佛随时要昏倒的样子。   “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姐,你心里要是害怕什么,怎么不跟我讲呢?我和小水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你放心—”   韩嫣听了大弟这句话,不知道为何,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整个人好像要崩溃一般,哭个不住,她一边哭,一边向家里走,头也不回地对韩岳道:“启骏我不争了,给常家吧,我这就回关山去。”   这转变来得莫名其妙,韩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伸出手拉住姐姐道:   “姐,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事,你不用再问了”   “我怎么可能不问,你是不是生了重病?”   “不是,你不要胡猜了,我得赶快走了.”   “启骏是你的孩子,你突然连他都肯拱手让人,还跟逃命似的要走,你让我回家怎么跟爸妈交代?上一次你是卷了常晟尧的钱财和儿子跑了,这一次你又来这一套,你到底瞒了什么?”   “你别问了,快点儿让我走。”韩嫣急道。   韩岳拉着姐姐的手没有放开,轻声问她:“你这样逃走,是打算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么?”   韩嫣猛地停住脚,抬起头一脸泪水地看着大弟。   “上一次你不告而别,两年没有回来,全家都很想你,每次过年咱妈都要念叨:   这一次你这样逃走,又打算多少年不回来?是不是一辈子?。   “不是——”韩嫣喃喃道。   “如果不是这样,那你现在逃开的问题,还不是早晚都得面对?”   韩嫣张开口,似乎想反驳大弟的话,但是话到了嘴边,她终究没有说出口,挣脱弟弟的手,就要走开。   她险些撞上蓦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常欢。   韩嫣向旁边移了一步,常欢跟着挪了一步,韩嫣停住,看着常欢道:“让开.”   “想我让开——除非你杀了我,从尸体上迈过去!”常欢盯者她,冷冷地答。   “你不让开,我可对你不客气了!”韩嫣恨恨地,也盯着常欢道。   “那你就伸出你的爪子试试,我巴不得你快点儿动我一下,你试试啊——。”常欢迎着着韩嫣定上去,韩嫣向后退了一步,眼露惧色,无奈转头看着韩岳道:“小山,拦开她。”   常欢神色变了变,十年前父亲再婚时,自己被韩岳从饭店硬是扛走的一幕闪现在眼前,她扭过头看着韩岳,脸色虽然如常,可是眼神儿乎要泄露心头的惴惴不安……对此刻的她来讲,失望是比怨怼憎恨更让她恐惧的情绪。   但这次韩岳没有向她走过来,二十九岁的他面对姐姐的再一次求援,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姐,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你果然偏向她!你要跟着外人一起欺负姐姐么?”   韩岳下颏微僵,没有作答。   韩嫣看了弟弟的样子,意识到这次自己指望不上弟弟了,这对她来讲,是平生第一遭,这个气非同凡响,好久她才缓过来,恨恨地看了弟弟一眼,转过来眼睛冒火地对常欢怒道:“你要是再不让开,我可真要打你了?”   “我正愁你不打呢?”常欢浑不觉自己缓缓舒了一口气,扫了两眼对面的韩嫣,掩不住满脸的轻蔑,“你以为我忘了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么?她输给你不要脸的肚子,输给你浅薄无知的年轻,她连命都输给你了,因为你勾引我那个老不知羞的爸爸,我妈妈脑袋上的血流了一地……”说到这里,常欢迎着韩嫣走过去,盯着她的脸道泣:   “你打我,打吧,你打我一下,我现在就抓破你张不要脸的脸,看你还怎么下贱去勾引……”   她还没有骂完,韩嫣的手已经挥出,眼看就要打到常欢身上,却手腕一紧,被一旁的韩岳牢牢地抓在手里。   “小山——”韩嫣大怒地喝斥弟弟。   “我不会让她打你,但也不会让你动她一下!”韩岳放下姐姐的手,笃定地道,“真是谢谢你‘救’了我!”常欢反话正说地看了他一眼。   韩岳薄薄的唇角动了动,深深地盯着她,明智地—言不发。   三个人这样僵持着,显然韩嫣感到了自己的势单力孤,既闯不过常欢这一关,也指望不上弟弟韩岳帮自己脱身,无计可施之中,人向后突然一倒,似乎晕了过去。   韩岳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姐姐,伸手要按她人中,一旁的常欢冷冷地道:“不用按了,她没事——你姐姐是影后中的业余派,刚才昏倒前眼睛亮得跟二百多度灯泡似的,一点儿儿不用担心她。”   韩岳不理会常欢的冷嘲热讽,仔细检查了一遍姐姐,发现她确实没什么大碍,心中对常欢的话将信将疑,想到姐姐如此大费心机地离开这里,自己难免费思量起来。   “你姐姐跑不了,你带着你姐姐也跑不了,今天她活着,要留在这里等着小怡和启骏回来,死了,尸体也得留在这里——”常欢太过了解他,看了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立即封了他的退路。   “欢欢,你心里一点儿都没有我么?”四下无人,韩岳放下姐姐,起身凑到常欢身旁道,说话的口气跟刚才大不相同。   常欢夺目的容光暗了—下,她低下头,雪白的颈项上,几根发丝随风微颤,但她说话时,声音里却不带一丝颤抖:“我心里有你又怎么样,你心里有我又怎么样,我们谁都没办法!”   “事情可以很完美地解决的,只要你听我的......”他盯着她完美的侧脸,声音低沉地轻道。   常欢躲开,摇头拒绝道:“不行,她假装的,你明明知道她假装,怎么还要这么护着她呢?小山,你姐一定藏了什么可怕的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她才急着逃走……”   韩岳心里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他从小受姐姐照顾,手足之情极深,一时之间,仃砦茫然地看着倚墙昏迷的姐姐,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我刚刚给小水他们打过电话了,小水带着启骏在沙岭镇那边买东西耽搁了,所以最多二十分钟他们就能赶回来——你觉得你姐姐连二十分钟都等不了么?”他脸上的神色如此纠结,常欢心里不听话地柔软起来,她伸出乎拉住韩岳的手,两个人双手紧握,韩岳好看的眼睛看着常欢,低声道:“从小姐姐就对我们兄弟好——”   “我知道。”常欢对往事尽悉,也低声答:“我记得你快十岁了,还是你姐姐帮你刷牙洗脚;因为她一直帮你系鞋带,到了初中你还系不好……”   “还有那时候我们家穷,她都是饿着肚子做工,好让我和小水能多吃点儿……”韩岳越说,声音越是低沉,语气里浓浓的无奈与伤心。   “我理解——可是现在我们等的人是小水,你觉得你弟弟会伤害你姐姐么?”   韩岳想都不想地摇头:“当然不会。”   “那你就跟我一起把你姐扶进去,等小水来了,不管发生什么,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再拦着你姐走,你看怎样?”   韩岳没有回答,隔了很久,不易察觉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韩滨的汽车引擎声响起的时候,韩嫣醒了。   或者说,小水三人的到来,在她心中掀起的惊忧让她再也没办法假装昏迷。   面如死灰一般地看着对面坐着的常晟尧,仿佛一只就要垂死的猛禽一般随时可’   能扑上来场最终的厮杀,那眼睛里的恨意让屋内众人全都带着惊惧与诧异的神色盯着她,常欢有些恐惧地站起身,从父亲身边挪到了姑姑常晟玲旁边,躲离韩嫣可怕目光。   常晟尧木然地一动不动,他昏花无神的眼睛与韩嫣对视,死尸一般地对猛禽的攻击不做抵抗。   “小舅,真是吃完了午饭我们还跟舅妈一起出去玩么?”常启骏的声音响起来,屋内众人全都神情一变,惊喜,忧虑,感叹,绝望—各种复杂的情绪波纹激荡在客厅的空气中,让进来的常启骏吓了一跳。   他盯着满屋子的人,愣在当地。   常怡和韩滨也吓了一跳,常怡看着叔叔、姑姑和大姐,与二姐对视一眼,在二姐的目光中找到了一点儿宁定与暗示,她与启骏在刚刚出去的短短几十分钟时间里,建立了颇为融洽的友谊,此时低头对启骏道:“启骏,你上楼到你原来的屋子里玩一会儿电脑,我们商量完事情,就去叫你,怎么样?”   常启骏哦了一声,看着神色异常的母亲韩嫣,韩嫣看见儿子,眼睛里闪过一抹爱怜,冲他微微点头,常启骏抿了抿嘴唇,上楼去了。   等楼上卧室传来关门的声音,常晟禹才道:“大哥,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么?”   “等等——”韩滨不明所以地看着常家、韩家宛如双兵对垒的态势,站在当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形容枯槁的常晟尧身上。   常晟尧脸上肌肉颤抖,他在沙发上微微欠了欠身体,行动不便的身体不听指令,沿着真皮沙发向下滑。一旁站着的常怡见了,忙走过去扶住父亲,轻声道:“爸,你小心点儿。”   轻轻的声音,让常晟尧哆哆嗦嗦的动作停了,伸手在常怡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抬起眼睛看了半天小女儿,她脸上那双宛如洗后的明山净水一般清亮的眼睛回视着自己,常晟尧问心有愧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对常怡道:“那孩——子——我没——送——人_—一”   常怡啊了一声,大眼睛里满足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震惊得不敢说话。   她身后伸出一双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常怡回过头,见韩滨秀朗英逸的脸满是关切地望着自己,常怡涌了满眼的泪花,不能自控地低泣道:“小水,你听见了么?”   韩滨让她颤抖的身子倚靠着自己,他低低地清了一下嗓子,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儿哑地问常晟尧道:“那孩子在哪里?”   常晟尧张开口,正要说话,对面的韩嫣呜呜痛哭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满心焦虑的韩滨听见了姐姐的哭声,转过身,看着掩面而泣的大姐道:“姐,你怎么了?”   韩嫣摇头,只是不停地流泪,说不出话来。   韩滨对大姐的感情跟韩岳一样深,他将常怡安放在沙发上,看了一眼大姐和兄长被常家众人团团包围的态势,眼睛一凛道:“是有人欺负你了么?”   他这句话出口,常家数人很多都神色不自在起来,既是觉得遭到了不公正的影射,也是因为从这个韩家出类拔萃的小水的语气里感到了威胁。   即使都来自本市颇有势力的人家,但是一个年富力强野心勃勃年轻人的威胁,还是让人不自在的。   但韩嫣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哭得更伤心了,嚎啕流涕,完全没有节制与斯文可言。   韩滨从姐姐嘴里问不出什么,只好看着大哥,韩岳微微摇头,目光示意对面的常晟尧。韩滨转过身来,看着这个满屋焦点的老人道:“到底怎么吲事?”   常晟尧的手原本—直被小女儿常怡握着,他木然的脸上以乎因为自己要说的话,而闪过一抹激动的神色,眼睛亮了一下,用力抽开手,十分缓慢费力地道:“启——骏……那——个——孩——子!”   一句话说完,韩嫣的嚎啕大哭停了,常怡傻了,韩滨愣了,韩岳和常欢一齐站了起来……座中诸人齐刷刷地看着常晟尧,全都暂时失去了语言的功能。   可怕的寂静笼罩了整问客厅。   “启骏是那个孩子?”韩岳先反应过来,不敢相信地问。   常晟尧无力地嗯了一声,他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虚脱一般地委顿在沙发上,大口喘息。   “他——”韩岳喃喃着,想了一会儿仍是迷悯道:“他——他不是姐姐生的么?”   常晟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回答,可他仍没有完全恢复的语言能力与这件事情的复杂程度限制了他,只能盯着对垂首枯坐的韩嫣,眨也不眨—下。   韩岳对姐姐道:“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嫣头没有抬起,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她才声音嘶哑地指控常晟尧道:“这都是他逼我的!要不是他,我绝对不会做这件事!”说完这句话,她猛地抬起头,没有凶狠地盯着常晟尧,只看着弟弟小水,见弟弟愣愣地站着,双手紧紧地攥着常怡,俊挺的侧脸能看出他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这样的神情,比她想象中的好太多了,韩嫣感到自己绝望的心里升起一点儿希望,她清了清嗓子续道:“我是怀了个孩子,可是一直不稳定———七个月的时候还是掉了—一是——是个男胎……”她的声音在这里有点儿哆嗦,好在没有人打扰她,隔了一阵子她又续了下去,“老常受不了这个打击,他说他费了干辛万苦,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怎么能又死了呢?这消息传出去,他怕被人笑话——当时他这么讲,我就相信了,现在我才知道,他说得好听是怕被别人笑话,其实他是怕他妈常家老太太!谁能想到呢,花溪镇的一把手,年近半百的常镇长,世界上最怕的人,竟然是他路都走不动几步的老娘——”   “你说错了——”事关哥哥声誉,常晟禹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我大哥不是怕我母亲,他只是受不了让她失望——我们常家兄妹三个都如此,并不只是我大哥。长房的子女都在这里,你要是不了解,就不要乱说!”   韩嫣切了一声,不置可否地没有辩驳,只接着道:“不管为了什么,他都瞒住这个消息不让别人知道。后来我的临产期到了,他对我说我们假装到外地去生产,回来抱养一个孩子,这样我们既能保住脸面,常家也算有了男丁——当时我还想,抱养的孩子,也能算得上常家的男丁么?”韩嫣顿住,扫了一眼对面凝然站立的小弟小水,眼泪又涌了上来,呜咽道:“我哪里知道,他是偷着把小水的孩子给我了呢?”   韩滨的身子一晃,总算扭过头来看着痛哭的大姐,空洞的眼睛里,什么神情都没有。   常怡不能自已地离开父亲身边,不是刻意的嫌恶,只是本能,让她选择立在小水旁边。   常晟尧眼皮动了动,更深地委顿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实,连一向沉静稳重的韩岳脸上都满是难过,他看着仿佛木雕泥塑的弟弟,手足情深,担心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可你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孩子是你亲弟弟的,对不对?”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韩嫣抬起头,看见常欢站在韩岳旁边,对自己泠冷地道。   当她认为自己的眼泪和措辞给自己争得了一丝喘息的时候,这张满是敌意的脸让她心中登时一沉,韩嫣目光在小水和常怡身上徘徊,无奈地点了点头。   “然后你选择了沉默,你明知道自己夺走了小水和小怡的孩子,你明知道小怡因为丢了孩子患了重病,你还是不肯告诉他们?你让小水的亲生孩子叫他舅舅,让小水面对着自己的孩子十年,就是相认不了——世上竟然有你这样自私的姐姐?”常欢的话像鞭子一样,每说一句,韩嫣脸上的肌肉就抖颤—下。   “不是这样的!”韩嫣腾地起身,辩驳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常欢看着她,仿佛看着一摊垃圾。   “那——那时候小水在读书,他养不起孩子——我自己没福气读书,可是他不一样,小水那么聪明,我们全家都想他能考上大学,能出国深造,能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我这全是为了他着想啊!”   “为了他着想,所以抢了他的亲生骨肉?”常欢齿冷地道。   “我——要是告诉他真相,他会辍学,那——那时候他……”   “那时候他还小,那时候你满心都是为了弟弟牺牲……”常欢冷笑一声摇头道:“我原本只是认为你自私,现在发现你比自私的人还要恶心——凡人自私终究知道好赖,你偏偏要给自己的自私罩上一层奉献牺牲的光环!我现在有点儿知道为什么小山小水兄弟都从心里觉得欠了你八辈子的恩情似的了,像你这样整天把对别人的恩义挂在嘴上的人,想要不欠你,还真不容易呢!”   “你以为我是诚心害自己的弟弟,你就错了!”韩嫣大怒,似乎被人踩了痛脚,她指着小水道:“你们看看他,我哪里做错了?如果我当初知道真相,就把孩子推给他养,他今朝今日不知道在哪里……”   啪地一下,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她脸上。   韩嫣嘴唇出血,满脸震惊地看着满面寒霜的弟弟小水。   韩滨盯着她,清晰地吐出一句:“滚!我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你!”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作,所有人都保持在原位,看着他们二人。   韩嫣眼泪都忘了流了,她呆呆地立了很久,在韩滨一点儿温度都没有的眼神里转过头,对多年来一直毫无条件维护自己的大弟韩岳委屈地道:“小山——”   韩岳的眼睛不比韩滨温暖地看着姐姐,说了一句让韩嫣脸变成死灰一般颜色,的话:“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韩嫣抬起手捂着红肿的脸,凄然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拖再拖,不敢告诉你们真相的原因——孩子我照顾得再好,你们兄弟知道了真相,还是不会原谅我!”她说到这里,双手掩面,向外走去。   “你不能走!”一个温柔的声音陡地大喝道。   韩嫣脚步一滞,循声望进去,见一直娇柔地倚在韩滨身边的常怡正看着自己,她雪白温婉的脸上此时是前所未有的凶悍之气,看着韩嫣道:“你不能走!我不会放你走!”   “你想怎么样?”韩嫣颤声问,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众矢之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倚靠,神色慌张已极。   “我要你去坐牢!”常怡攥着拳头,娇小的身子像是一只随时准备作战的雌兽一般,冲到韩嫣面前,越是这样攥着拳头想要平静,她越是激愤,此时的常怡几乎成了另外一个常欢,最后她完全失控道:“我要你遭报应!你害了我一辈子,害了我妈一辈子,我恨死你,我一定要去告你——”常怡一边说,眼泪一边漫涌,最后她冲到韩嫣面前,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以自己娇小瘦弱的身躯,竟然想要与韩嫣厮打!   常欢忙冲上去抱住妹妹,安慰道:“别脏了你的手,她不值得!你说的对,我们告她,让她遭报应!”   韩嫣肩膀哆嗦了—下,冷一般地抱着肩头,看着室内高高大大站立着袖手旁观的两个弟弟,一个一脸恨意地看着自己,一个则是满脸的怒其不争神色,她伸手捂着自己疼痛的脸颊,流泪夺门狂奔而去。   常欢收拾好行李箱,她的衣物本来就不多,小小的一个拉杆箱子就装下了。   她昨天送走了常怡、韩滨和启骏一家三口。韩滨跟小怡很安静地领了结婚证,因为常怡始终想有个事情做,所以两个人将李珲的店面买了下来,打算重新装修之后再开张。韩嫣离开了花溪镇,她以安静地离开启骏作为筹码,换来了小怡撤销起诉。因为启骏放了暑假,韩滨为了满足常怡的心意,遂带着她们母子俩,到香港迪士尼游玩,作为她们母子慢慢联络感情的开始。   常晟尧拿到了自己一半的财产,他拒绝了弟弟妹妹和长女将他送到干部疗养院的建议,以几乎不近人情的固执,一个人留在了常家老宅,他沉默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再次离开的二女儿和小女儿,眼神木然而空洞,神色中不见了十年前的刚强与冷硬,但在离家的女儿心里,同样无情与冷酷。   常怡不肯原谅所有参与了抢走启骏这件事的人,一向温柔可人的她,在这件事上的坚持让常欢都惊诧不已。常欢对着妹妹固执执拗的小脸,仿佛看见了十年前自己的影子,稍可欣慰的是,妹妹心口的那道不见底的黑洞,如今终于消失了,她看着启骏的眼睛,仿佛这个孩子就是她缺失了的世界,而她与十岁启骏在一起的画面,每见一次,都会让刚强洒脱如常欢,眼睛里湿湿的。   她从未跟韩岳提起过自己未来的打算,她看着他诊所的生意蒸蒸日上,看着他的药房在许鸣的打理下,发展的势头越来越猛,也看见偶尔与许鸣并肩而行的白雪萍脸上那欣喜雀跃的神情……这些当年都能让她的心稍稍停驻的事,如今都仿佛站在青山之上,看着云中飘逝而过的云朵一般,因为终究——终究她是要离开的……而这小镇,和这个小镇上的一切,对她来讲,不过就是往日云烟罢了。   她拉着行李拉杆,向汽车站走过去,通往市区的客车每一个小时一趟,她买了票,坐在候车的塑料排椅上,目光无所谓地从每一个从眼前经过的镇民身上滑过,她认得这些脸,以往她总是觉得这些人无味,愚蠢,有些甚至可憎,可是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她即将要离开了,而这次离开将是一辈子的原因,眼前的这些写满了她年少与青春岁月的脸,都可亲起来。   一个人坐着,这小镇的风吹着她满头长发,良久她低下头,用手轻轻抹拭脚上军式短靴上的一点儿水渍,望着自己脚踩上与军靴相配的绿色绒袜子,静静地发呆了。   片刻之后,她站起身,伸手拉起行李,沿着小镇静静的街,向着镇外清渠边上的大青山走过去。   为了远行而特意套上的军靴走起路来轻松舒服,一路上经过的白杨绿柳都在盛夏的浓荫中毫不吝啬地浓绿着。一刻不曾停息,行李箱的隆隆声中她来到了山脚,收起拉杆提着行李,沿着小时候走惯了的山路向上,一口气爬到了大青山顶。   远山青青,近水潺泼,山顶的空气带着树林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满满地充溢着这周遭的空气,若是深吸一下,还能在清润里嗅到远处河水那腥鲜原始的味道。常欢静静地在山石上坐下,以手支颐,目光在绿水青山中慢慢地失去了焦点,散漫悠游地望着眼前的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像是潜意识的提醒,她转过头来,看见一身便装,立在山路尽头的韩岳。   常欢不能自禁地站起身,看着他。   “你要走了?”他轻声问。   常欢不知道如何回答,看了一眼自己脚边的行李箱,对他微微一笑。   “我听说你走了,赶去汽车站,又听说你上山来了——你跑这里坐着做什么?”   “随便看看。”常欢声音有点儿哑地答。   韩岳听了,上前几步走到她旁边,与她并肩站着,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彼此在沉默中望着眼前的一切,虽然不声不响,但在彼此心里,却仿佛说过了千言万语。   “这次走了,再也不打算回来了?”好久,韩岳问她。   常欢没有回答,她只是又笑了笑,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山中流淌的消溪,仿佛什呆了一般。   “既然打算再也不回来了,怎么不跟我道个别?”   常欢把目光移到他脸上,良久笑了一下道:“那又何必?”   “你会忘了我么?”   这句话让常欢嘴角边的笑容消失了,两个人互视着,半晌她摇头:“不会。”   “我也忘不了你。”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低沉而富有感情,常欢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停了一般,在这句话里她甚至忘了呼吸,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刺痛着,很久,她才移开目光,看着青山远处,轻声道:“我记得你从小就喜欢我们家乡,长大了去了北京那样的城市,最终还是回老家来了——小山,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里么?”   “我知道。”他边说,边伸手揽着她的肩膀,常欢不自禁地望向他,在他的眼睛里又一次忘记了呼吸,听见他道:“这地方跟你一样,美丽,自然,我从小长在这里,就跟我从小就认识你一样,因为熟悉而自在,因为自在而喜欢。在这里,我不必为了房子车子票子生活中一大堆我不喜欢不愿意的事情而浪费生命,在这个小镇,我做的所有事,都只是因为我喜欢——”   “真好——”常欢在他语气微顿的时候,轻轻道。   “你也觉得这样的生活好么?”韩岳揽着她的手突然用力,一向稳重的语气有些细微的颤抖。   常欢嗯了一声,她挑起弧度完美无缺的眉毛,看了一眼他满是急切的脸,眼神亮壳地对他道:“那趟客车要开走了。”   她感到他握着自己肩膀的手仿佛要嵌进她身体一般,就在她以为他要松开自己,放自己走的时候,韩岳的胳膊猛地用力,将她整个搂在自己怀里。   这样满是感情紧紧的拥抱,让她的心脏都抽紧了,两个人在过往的所有亲密中,从未如此刻一样离得这么近,心脏紧贴着心脏,她的心跳与他的心跳一起,怦怦地让她感到自己的耳朵仿佛听见了狂澜,这个世界都被淹没了。   紧贴着,拥抱着,他用他的肢体语言代替了千万句他不曾出口、也不用出口的语言。很久很久,直到他的手微微松开,常欢不觉直起身子,就在她以为他终于要下山离开的时候,韩岳低下身子,拎起她的行李箱道:“走吧。”   常欢看着他,奇道:“你去哪里?”   韩岳对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将她的头揽在怀里,低声道:“我跟你一起走。”   常欢险些以为自己听过了,她的嘴巴张成一个o型,瞪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韩岳。   “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离开么?”   常欢继续失去语言能力中。   好半天她才喃喃道:“可是你的诊所药店……”   “我的诊所你不用担心,白雪萍对一切都很熟悉,粱松华也已经决定入伙了,药店有许鸣照看,等许鸣和白雪萍结婚时,我会将一部分股份送给他们作为结婚礼物……“那你爸妈呢?”   “他们有小水。”   “可——可是——可是你不是最爱这里的生活么?”她满脸迷惘地望着小山,脑海中他为了自己放弃现有一切的念头太过震撼了,山里的风吹着她,她觉得自己晕乎乎地,仿佛如处梦中。   “我更爱你。”他很简单地答。   常欢感到自己眼前一片湿濛,喜极而泣的刹那,她向前扑在他的怀望,低声喃喃道:小山——”   “我不想跟十年前一样因为年少不懂事失去你。小镇的生活再好,没有你,就仿佛一潭死水。欢欢,我要跟你生活在一起,不管是大城市还是小镇,我想每天晚上搂着你睡觉,早上醒过来,就看见你这张好看的脸,以后我们还要一起生个孩子——这样的生活,对你的性格来讲可能有些琐碎平淡,搞不好你会时不时跟我争吵,可是我向你保征,我一定会尽量让着你,让你从我这里感觉不到一点儿委屈……”   常欢眼泪一下子迸了出来,她一边笑者轻捶他胸口,一边伸手擦拭眼角道:“我哪时时找你争吵?”   韩岳低头看着她流泪喜悦的样子,笑了一下道:“没有么?”   “那是自从你姐姐嫁给我爸爸之后才这样的——从小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跟你之间,从来没有吵过——”   “现在你再也不用担心我姐姐了,她坏了很多人的幸福,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你妈妈有没有怪你们兄弟不袒护姐姐?”她看着他问。   “没有,我妈也很生气。”   “如果你跟我走了,抛下这么多年努力的一切,你妈妈会不会恨我?”   韩岳有点儿奇怪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睛与她对视,看见她美丽的大眼睛闪着亮晶晶带笑的光芒,韩岳又是不解,又隐隐地觉得心底升起来希望,仿佛围绕着两个人的青山与流水都蓦地生动起来一般,他抬起她的下颏,看了她良久,低声道:“欢欢,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没有。”她摇头,看见他脸上闪过一抹失望的神色,她笑着又道:“我就是觉得,这么拐走了你,有些对不起你妈妈。”   “你不必担心,小水和启骏回来后,她会好的。”韩岳的语气里掩不住浓浓的失望,捏着她下颏的手上移,抚摸她细腻得泛着瓷器般光泽的肌肤,手指停顿在她弧度完美的嘴唇上,后来他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她。   半晌他抬起头,伸出手拿起地上的行李箱,不再说话,向山下走去。   走出几步,没听见身后脚步跟上来的声音,韩岳回过头,看见常欢站在原地,目光盯着远处的青山隐隐,流水迢迢,一动不曾动。   “走吧,欢欢。”   “小山——”   “嗯?”   “要是我现在才跟你讲,我发现我们这里真的如你所说,美丽而自然,是不是太迟钝了?”   ……“我刚才买好的车票,就要上车离开地时候,想起了上一次离家,两次决定了这辈子再也不回来,那一次这个念头只让我觉得痛快,这一次却完全不同,我心里觉得有点儿难过,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原因,于是我就拎着行李,到这里来了。”   ……“我在这里坐了很久,想了很多,然后我才发现——”她说到这里,对韩岳绽唇一笑,笑容里带着浓浓的幸福与恬意,悠然说:“我发现我舍不得你!”   “你舍不得我?”他声音哑哑地问。   常欢点头:“我一想到自己离开后,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不能跟你一起生活,心里就难过——小山,这次回家的这段日子,我才知道,我以前对你的感觉,只是喜欢,不是爱。我曾经以为自己爱了你这些年,其实之前的那些感情,只不过是年少时的心动罢了,那时候的我,既不了解你,也不尊重你,更不爱你……”   韩岳的眼睛着迷一样地看着她,眼神里的神色,显示了他捕捉到了她说出来的每—个讯息,甚至因为此刻二人心意的相通,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情意,他也一并领会到了。   “于是我想,我还要离开么?离开本来是为了抛下这里的一切,一无牵挂地过以后的日子,可我现在心里有牵挂了——我牵挂着你,我甚至想了将来我在某个城市的公寓里,半夜孤单地醒过来,会因为思念你,而失眠流泪——”   韩岳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似乎她最后的这句话触动了他内心中的某根弦,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双手,再也没有放开。   “于是我决定不离开了。”   “不离开了?”   她嗯了一声。   “你要留在我身边?”   她又嗯了一声。   “在这个小镇?没有夜生活,没有歌舞酒吧茶楼各种娱乐设施的闭塞的小镇?”   她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韩岳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眼睛比嘴巴更胜任此刻他心中的千言万语。   “我们回家吧。”她道。   “不再这里多坐一会儿了?”韩岳望着她的眼睛,又望者她身后的浓绿丹青,笑着问。   “不用了。”她答。   她的口气让他疑问地动了动浓眉,常欢忍不住笑了,搂着他的脖子道:“我爱你个地方跟爱你一样,都是后知后觉——”   “咱们这大青山花溪镇跟我都这么惨?”   她笑着点头道:“还好,还好,我醒悟过来时,你仍在,花溪还在,青山依旧在……”   “青山依旧在,这一句好——请问下一句是什么?”他也笑了,旧日习惯涌上来,他揶揄她。   “我不知道。”她笑着摇头。   “怎么能不知道,电视上不是时不时就唱么?”   “我不看电视。”   “不看电视也该知道,课本上有……”   “我也不读书——医生,你不知道我高中没毕业,当年考试还常常不成格?”这样一句一答中,旧日的那些少不更事的时光仿佛回来一般,幸福瞬间溢满了全身。   “我知道。”他的声音突然哑了,手伸进她浓密的秀发中,目注她道。   常欢被他目光淹没,忘了语言。   “我还知道即使你所有科目不及格,整天旷课,半夜飙车——你仍是这个世界上心地最善良、为人最公道、做事最漂亮的女人!”他看着她,在她满是倾慕的眼睛里轻轻地加了一句:“于是我决定给你一个最适合你的职业……”   “什么?”   “幸福的韩医生太太。”   幸福的韩医生说完这句话,头低下,深深地亲吻了幸福的韩医生太太。   在他们身后,绿水长长,青山依旧,阳光正好。   (全书完) ━━━━━━━━━━━━━━━━━━━━━━━━━━━━━━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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